天亮了。三月下旬的天气显得暖融融的。半黄色的阳光洒在地上,微微的小风缓缓地飘动着,缠在院墙外那棵子孙繁盛的老杏树上,散发着一股股淡淡的清香味。黄土高原上的春寒又悄悄溜了去。田芬芳一个人躺在温热的土炕上,睁着两只眼睛,瞅着屋顶。小女儿贝儿上学去了。丈夫南慕白去县里给读高中的三个孩子送馍馍去了。她终于可以如愿所偿一个人静静地躺着了。田芬芳讨厌丈夫最近没完没了的殷勤,搅得她连过往的往事回忆起来都显得力不从心。昨晚弟媳刘淑芸拿上来了五六个锅盔,白白的瓤,黄黄的皮,喷香喷香的。南慕白说要给孩子们送去,她高兴了一个晚上。对于眼下状况糟糕的田芬芳而言,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田芬芳知道,自己是怎样把他们一步一步拉扯到今天这么大的,突发的工程事故的确是她始料未及的,但是,田芬芳不想因为这场灾祸而中断了孩子的求学路,哪怕她自己一个人苦苦地垂死挣扎。自田芬芳从医院回到家的那一天起,就有很多村里人和亲戚朋友劝说她留一两个孩子在身边伺候着。可是,田芬芳的心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硬邦邦的,任凭谁也敲不出一个坑坑洼洼,更别说是一条缝了。
“阳阳他妈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歹我们是保住了一条命。可这命还得我们拼命往回夺呀,鬼门关还近着呢。阳阳是男娃,理应得让他念书的,可女娃念两天书就能成了,念再多书最后还不是嫁到别家姓去了。”
“谁说不是呢?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娃家嘛,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到最后亲的还不是她那个男人,至于娘家人嘛,得闲抓空了回来看一眼,麦黄六月的,你看有哪一个嫁出去的闺女还到亲爹妈的地畔头望一回呢?女娃家靠不住的,要我说,要靠还得靠儿子。自己的儿子念书念发达了,当官做买卖的,赚了钱还不是归在咱自家人的帐头上。退一步讲,就算是紧紧攥在儿媳妇的腰包里,爹妈花不上一个字儿,可是,这瞅着儿媳妇鼓囊囊的腰包咱心里也觉得踏实呀!女儿家就不一样了喽,念书念发达了,当官做买卖赚回来的钱还不都是归在外姓人的帐头上了。阳阳他妈呀,我看你还是把两个大一点的闺女留在身边端屎端尿吧。女儿家长这么大,也念了不少书了,能对得起她们了。你这个做妈的也算尽到娘心了。”
“是啊,阳阳他妈,贝儿还小,才在念小学,应该让她再多念几年书。可涟儿和漪儿就不同喽,都爬到高中上去了,再念,就要爬到外面去了,到时候,你要叫她们帮衬你,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谁说不是呢,女娃家太灵醒了不好,容易学猾脑子。女娃家的脑子一旦学猾了,可就有的叫爹妈操碎心呢。”
“阳阳他妈呀,不是我们婆娘们碎嘴,说些有的没的,实在是我们看着你这样,觉得有个女儿在身边服侍着方便些,阳阳他爸一个大男人难免笨手笨脚的,虽说他是你男人,可有些事,总没有自己的亲闺女来的自如些。”
……来看望田芬芳的七大姑八大姨,一遍又一遍劝说着她,热心的婆娘们啦。田芬芳经常听着这些婆娘们的唠叨,一笑了之。她知道,她们有她们的道理,她也有她自己的道理。话又说回来,归根结底她们也是为了她好。这么一来,田芬芳就索性当成耳旁风听过去了。
“芬芳啊,不是妈说你,你说你怎么就死脑子,就一根筋拨不转呢?你现在的身体正是最打紧的时候,身边最少不得的就是人,可你倒好,一开学,身边的四个孩子轰了个精光。俗话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少为儿孙做马牛,你说你半辈子图了个啥?妈知道你想要娃们念书上大学,可念书上大学也不能丢了你的命啊!你不心疼你的命,妈还心疼呢?你就先把涟儿或者漪儿留一个在家里,先过了这最打紧的一段时间,再让她们回学校也是能成的么。”田老太太摸着闺女的手,语重心长。
“妈,我不是有阳阳他爸在身边吗?再说了,贝儿平日里放学回来也能给我端水递汤的,涟儿和漪儿早些年本来就因为家里面没有钱,给耽搁到很晚才上学,休学一年年龄又被拖大了,以后再上不上得成学都是没谱的事。我是她们的妈,不能毁了她们的前程。”田芬芳对着自己的母亲愿意多说话,“当年,要不是我大挡着不让我去念高中,说不定我还真上了大学了呢。要是念了大学,我也就不会过这苦日子了。”田芬芳忆起往事,心里面难免会有几分酸楚。
“哎,这都是命。那时候文义上了初中,家里是再没有供你念书的钱了,又偏偏赶上秀秀替了你的名额,你大索性就硬了心肠断了你的学路。芬芳啊,你也别怨恨你大,他知道你是个灵醒的女娃,你的名额被替掉的时候,你大一个人还偷偷躲在祖坟畔上抹眼泪呢。这还是老校长杨国汉告诉我的呢,当时我正在洋芋地里锄草着呢,他撅着屁股敦子在背风畔上朝我喊,‘他田家嫂子,我先头路过你们中川村口那棵大柳树的时候,远远瞧见你那口子正蹲在你们老田家的祖坟畔上,瞧那姿势,应该是在抹眼泪呢。他田家嫂子,你不去瞅一眼?’我还想着,他一个谷口大队的人在咱们大队干什么呢?可想归想,我立即撇下锄草的锄头子,跑到咱祖坟畔上去瞅瞅你大是个啥情况。杨国汉没有说错话,你大真蹲在畔上抹眼泪呢,我才知道你大是心疼你那个被替掉的名额呢。你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念叨,‘娃他妈呀,你说大队书记他是不是个东西?咱家的芬芳考了个高中,他倒好,拿了去给了他家秀秀,没本事考就有本事抢了?就有本事偷了?娃他妈呀,你说他大队书记是不是个东西,我日他娘的!’看着你大那么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哭的那么伤心,我的眼泪也就下来了。芬芳啊,不是你大要挡着你不让你去念高中,而是你大挡不住大队书记家的秀秀去念高中。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咱平头老百姓惹不起当官的呀!”田老太太一声知天命的叹息久久地回荡在屋子里,“后来,我听你大说,老校长杨国汉也是因为知道你被替名额的事,才到中川大队来找你大来的。几天之后,杨国汉领着你大去大队书记家理论去了。虽说早些年文革的时候他吃过不少苦头,遭过不少白眼,可熬出来了,庄间人也信服他,在几个大队里也算得上是个名人。咱老田家在中川大队多少也算有点面皮的人,可结果呢?结果还是被大队书记和颜悦色地给送出了家门。这个世道,咱平头百姓谁都可以惹,就是不能惹当官的,尤其是自家大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抖一抖乌纱帽上的黄土就能把你大给埋喽!”田老太太摸着闺女的手,笑了笑,“你大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是属于那种‘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可杨国汉的脾气几个大队都是出了名的,属于那种‘吼一声房子都要颤几回’的。听你大说,杨国汉当场就把大队书记家的暖水瓶子给摔了个稀巴烂,跑到学校又把自己办公房子里面的两条凳子砸了个缺胳膊断腿子。你大说,第二天,杨国汉修好了凳子,其中有一条就再也不是四平八稳的坐在地上的了,而是三条腿直溜溜地立着,一条腿翘着。”田老太太说到这里,笑了。
田芬芳听到这里,也笑了。她抓着母亲的手,急切地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当然是大队书记给你大穿了小鞋使了绊子。那一年,咱家比别人家多交了五十多斤粮食税,全是黄灿灿满饱饱的麦子。大队书记说了,咱家麦子的品种被县上粮站的什么专员看上了,说是要多交一些给粮站,那个什么专员要拿回老家做什么品种试验田。这些我和你大都不懂,大队书记都上门来下命令了,你大能不交吗?妈记得那天大队书记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进门时抄在背后的手里面捏着条麻布口袋,说完后就跟着你大到放粮食的麦草仓里装了满满的一口袋麦子,那都是新产下来没多久的。我看见他身子蹲在地上,呸呸往两只手心里各吐了一口唾沫,左右一搓,抓住口袋深吸了两口气,憋红了脸站了起来。妈记得,大队书记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还晃了一晃。他冲着我和你大笑了一笑,就往窑门口走去了。快到窑门口时,大队书记还不忘对着我和你大说一声:‘那个金专员说了,要是改革试验田成功了,你田民国就算第三大功臣,第一功臣当然首推金专员,至于这第二功臣嘛……’大队书记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过身往外走了。妈就一直看着大队书记撅着屁股把咱家那黄灿灿满饱饱的一口袋麦子给背走了。芬芳啊,你不知道妈的眼泪当时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呢,那个心疼啊。他大队书记借着一个谁知晓有没有的金专员就把庄稼人的命根子给背走了。我刚想问你大,那袋麦子是不是比五十斤多的时候,也看到你大眼泪汪汪的,你大也心疼呀!”田老太太说着说着,仿佛又心疼起那一口袋麦子了,仿佛大队书记正撅着屁股颤巍巍背着那袋麦子往外走呢。
“妈,这些我咋都不知道呢?”田芬芳惆怅地望着母亲。
“芬芳啊,这些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娃娃知晓干嘛?”田老太太从那一口袋伤感的麦子中回过了神。
“妈,我还以为我大根本就不在乎我被替掉名额的事情呢,我要去找大队书记理论,我大还拿着根木棍,堵在窑门口不让我出门,铁了心不让我再去读书了。”田芬芳想起这些,还是难受的眼圈红红的。
“那天你大打了你一顿后,又去找了一趟书记,最后还是原背缸,我们怎么可能扛得过当官的呢。回来后,你大一句话再也没有说,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旱烟卷。妈知道,你大心里面难受着呢。妈就看着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着旱烟卷,妈心里面也难受呢。”田老太太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妈,那后来呢?”田芬芳心里一阵酸楚,原来父亲为了自己念书的事情受了这么多委屈,她却一直埋怨着他。田芬芳想到父亲在临终之前连自己的面都没有见上,就难过的想哭出来,“要是大还活着就好了,我还可以赎罪。”
“芬芳啊,各人有各人的命,人老了都会有死的那么一天的。你大不会怪你的,他知道你好强,想在书上念出个名堂来。唉,妈现在啥都不想,就想着你能一天天好起来。”田老太太抹了一把眼睛。
“妈,我欠我大的真是太多了。”
“芬芳啊,天下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是在为自己的儿女们活呢?”田老太太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劝你了,说来说去,你也是做妈的人,不为娃们,还为谁呢?”田老太太捏着闺女的手,她知道她拿这个爱女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妈……”田芬芳轻轻唤了声。
“哎……”田老太太也轻轻应了声。
母女俩相望着笑了,田老太太给闺女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田芬芳也伸手抹去了母亲脸上的泪水。田老太太的腰弯成了一张弓。
“小心点,你身子这个样子。”田老太太轻轻按住田芬芳的手,用一只手背抹掉了剩在自己脸上的泪花花。
“妈……”
“嗯……”
“那后来大队书记给老校长使绊子了吗?”
“那倒没有。大队书记他是公家人,老校长也是公家人,大队书记是晓得‘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的道理的。”
“妈,你看你,把老校长都说成了一只老虎。他可是我和阳阳他爸的大媒人呢。”田芬芳笑了。
“这倒也是。那老校长就还是个臭老九吧!”田老太太扑哧笑了,“唉,要是当年他杨国汉没有上咱家说媒就好了……”田老太太摸着闺女的手,笑容是那么的苦涩。
“妈……”田芬芳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