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末,一大批来自农村的人涌进小城镇、大城市,投身在建筑、纺织、煤炭、制造、餐饮等行业,掀起了先后几次的“民工潮”,这些人被城里的人鄙夷地唤作“农民工”,他们起早贪黑,挥汗如雨,为城市建起一幢幢高楼大厦,修出一条条通衢大道。田芬芳就是九十年代掀起的第二次“民工潮”中的一员。田芬芳信心百倍地来到外面,忙活在又苦又累又脏又险的建筑工地上,企图用自己的血汗为四个子女开辟出一片广阔的天地来。
田芬芳出外打工的地方是离家几十里的县城。最开始,她跟着老李家的黄桂英在三建干活。工钱一天五块五毛钱。主要的活是拉沙子,运水泥,和泥浆,打扫卫生,一天下来,累的精疲力竭。到晚上,连拉拉家常的力气都没有,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黄桂英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重体力活,多年出门在外的经历教会了她如何保护自己,而不至于被累垮身子。看着田芬芳一天到晚卖命的干活,她于心不忍,她担心这个年轻的女人会倒下去。终于在一个晚上,黄桂英和田芬芳促膝长谈到天明。
田芬芳一夜之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些隐隐闪现在自己脑海里面的东西。她感激黄桂英告诉自己这些,因为这代表着她对自己的信任和关心。田芬芳的心底升起一种女人与女人之间友谊的温暖。就像黄桂英说的,她们要用最敏锐的眼光,将角落里任何可能存在的东西据为已有,变废为宝,并且要在无声无息之中做完这一切。田芬芳也知道,自己一个劲埋头出力气干活产生的价值,远远高于五块五毛钱的价值,只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来打破这种价值与价值间的不对等。
渐渐地,田芬芳留意到,很多厂子里的女人,也包括男人,都会在下班以后,偷偷收起一些水泥袋,钢钳之类的东西,她知道外面有专门收这些东西的地方。有时候,田芬芳深夜出去上厕所,看见一两个女人在夜色中匆匆闪过的身影,她的心里面就很荒凉,像一片丛草不生的盐碱地一样。她知道那些水泥袋的价钱,有时候是不值得在这夜色中冒险穿行的。
后来,田芬芳离开了三建,去了一建。在那里,她遇见了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赵冰。这时候的田芬芳,干练,开朗,直至有些泼辣。她不再回避工地上男人们那些粗俗的玩笑,对于男人们加注在她身上的嬉皮话,她不再生气也不再羞愧。言语上,田芬芳绝对是一个快嘴一个利嘴。一个既能融入到男人世界又能融入到女人世界的女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受欢迎的女人,田芬芳变成了这样的女人。
赵冰是一建工程队的负责人,经常活动在工地上。一天中午,他正和材料部的老马一起卸运输车上的钢筋、水泥、石灰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有卸完一车材料,就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捧着饭盒朝他们走过来了。他纳闷,自己整天在工地上转悠,怎么就没有见过她呢?
“吃饭吧!剩下的我来卸吧!”干脆利落,不容别人说不,赵冰正攥着根钢筋一头雾水,就看见老马一个蹦子跳下去了。
“过来了。”老马说了一声。
“过来了。”女人把饭递给老马,“给,吃吧!还热着呢。”然后一个蹦子就上了车箱,冲着赵冰笑了笑,就算是打了个招呼。“你端过去吃吧,省得土灰落到饭里面。”女人朝老马挥了挥手,“你也下去吃吧,看你们卸了半天,肯定累了,老马,把饭给他吧!红色盖子里的是你的,白色盖子里的是他的。”女人又朝老马喊道。
“还怎么红色盖子里是我的,白色盖子里的是他的?”老马仰着头问女人,招呼赵冰下来。
“你要是想吃白色盖子的也成,但是,我得提前说一声,里面有你最不爱吃的瓠子。”女人放下手中的钢筋笑着说,老马嘿嘿笑了两声,“可以啊,田芬芳,这才开始打交道就知道我不吃瓠子了,聪明的女人,就是好啊!老赵,下来吃饭,有免费饭不吃白不吃。”老马又招呼赵冰下车。
“嘿,看你说的哪里话,鼻子底下一张嘴,就这作用。”田芬芳手里抓着一把钢筋,“去吧,也有你的一份。”田芬芳朝着赵冰笑道,赵冰看见田芬芳的脸有点黑,又泛着点红,两排露出来的牙齿白白的。她穿着件白底黑花的半袖衫,一件深灰色的确良裤,一双黑色的单布鞋旧了,但是很干净。赵冰想,这是谁家的女人,看刚才的样子,应该是老马的什么亲戚吧!可话里话外听上去,倒又不像是亲戚。赵冰一脸茫然地下了车,走到老马的身边之前,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正干的热火朝天的,发出一片噼里啪啦声。赵冰看见老马递过来的饭盒里是一个大白馒头,还有冒着热气的瓠子炒辣椒菜。赵冰的心头突然就涌上了一阵热意。他端起饭盒,一口馒头就着一口菜的吃了起来。关于这个女人,赵冰充满了好奇。
“老赵,老马,你俩官腔不小嘛,人家田芬芳今天才来上工,就已经卸上料了?”张副厂长大老远就高声嚷上了,好像生怕全厂的人听不见似的。这个张副厂长啥都好,就有一个不好,最喜欢在公共场合当着大家的面扫你的面子,仿佛那才是一个厂长的本分。哦,应该是一个副厂长的本分。
“官腔?你老张啥时候看见我马国强耍官腔了?再说了,一个七品芝麻官怎么耍,乌纱帽它也抖不动呀!”老马摸了一把嘴,响亮地打了个饱嗝,“你说对不,老赵?”老马看着正咬了一口馒头吃得两颊鼓囊囊的赵冰,赵冰堵着满嘴的馒头笑着点了点头。
“你呀你,吃饱了就会说风凉话?你也不是拐着弯说我在耍乌纱帽嘛,书没读几天,说起话来就属你在行。你说对不,老赵?”赵冰还是塞着满嘴的馒头,点点头。“看把你赵冰吃的,好像十天半拉月没吃过饭一样。”张副厂长和老马一起哈哈大笑,“田芬芳,什么时候也给我弄一盒饭菜吃吃?”张副厂长抬头瞅着在车上忙活的田芬芳,抬起的右手挡在脑门上。
“行,只要张副厂长不嫌弃,待会儿就给你做,但是得等到我卸完了它们再说。”车上的田芬芳支起腰,用手背擦着满脸的汗水,爽朗地答应着。赵冰看着这个女人,又咬了一口馒头,吃了一口辣椒菜,也是满脸的汗水。
“我说,田芬芳啊,你这头天上工就这么大劲头,当着老赵和老马的面,我可得夸夸你了,这么热爱劳动,咱们一建的榜样啊!”老张神神道道地朝田芬芳笑笑,笑得那么不怀好意。
“张副厂长真会寻人开心,我就一下苦的,与其说热爱劳动,还不如干脆点,直接说我爱钱!”田芬芳爽朗的笑起来,看着眼前和早晨判若两人的张副厂长,大概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上午还一脸严肃的给你说他的地盘容不得懒汉,这会又挖苦自己劳动了。“张副厂长,这是巡查工地了吧。”田芬芳擦擦额头的汗水,弯腰又干了起来。
张副厂长听着田芬芳一口一个副厂长,心里咋就这么别扭呢?还好,田芬芳是机灵人,眼看着张副厂长的两道眉毛渐渐蹙到一处了,话锋一转,“老马,赶紧的,吃完了上来卸货。张厂长,下次也给你弄一盒饭菜吃吃,我们的饭肯定不比您的。”
“看老马和老赵的吃相,准保差不到哪去。那成,你们忙,我一会还有点事,就先回了。”张副厂长背着手,走了。
“嗨,你说这个张建军,一天天阴阳怪气的,看着就来气。”老马嘴里咀嚼着最后一口饭菜,“行了,田芬芳,你下来,我卸吧。”老马一脚跨上了车厢。
赵冰看着满脸汗水的田芬芳,指着手里的饭盒,本来想说一声谢谢,结果被嘴里的馒头噎住了,竟然打了个饱嗝。他尴尬地朝田芬芳笑了笑。
车上的老马哈哈大笑,田芬芳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拿着两个空饭盒回去了。
事后赵冰才知道,田芬芳是老马招进来的。听说,那天一大早,田芬芳到厂里办公室找负责人,说要在一建干,刚好碰上外面回来的老马。厂子里没打算再要人,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答应了。田芬芳身上的气质很少在下苦女人身上见到:自信大方,穿着朴素但又收拾得很是利索,更重要的是有少见的坦率直白,开门见山说道:“听说一建的工资高,我就过来了,我干活麻利,你就放一百个心。”老马是个直爽的人,一见田芬芳这样说,立马就对了他的胃口,相比那些扭扭捏捏的女人,老马更加愿意厂里有田芬芳这样的女人。于是,老马亲自领着田芬芳,去向张副厂长报了个到。老马对赵冰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啊,中午那顿饭就能看出来,她怎么知道我不爱吃瓠子?赵冰想,下苦人也有下苦人的不简单,可是,下苦人不管走到哪里,还是个下苦人。
田芬芳就这样成了一建的小工。事实证明她真的干活又快又利索,也很快就和厂里人打成了一片。那些年,厂子里最大的问题是打工人的住房问题,男人还好说点,几个人挤在一间破帐篷里凑合凑合,日子也就对付过去了,可是女人们晚上睡觉的地儿就难办了。厂子里离家近一点的女工,晚上都回家睡,第二天再赶回来上工,离家远一点的女工就只能在外面租一间小破房子,明知道会多花几分孩子的念书钱,可出门在外也是没办法的事。田芬芳就属于离家远点的女工。可是叫她去外面租间房子住,田芬芳就犯愁了,她心疼那几个房费钱,那都是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从自己的嘴里抠下来的。田芬芳来到一建之后,面临的最大窘况就是晚上没地儿住。休工后,田芬芳把厂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转悠到了,终于发现了几排房子后面的一个废料间。田芬芳把头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房子又小又黑,但她想,人还是可以住的。很自然的,田芬芳就动起了这个房子的念头。但是找谁说呢?田芬芳想这事不能找老马,被人知道了,说老马给自己走后门,对他的影响不好。找张副厂长,更不靠谱,这从古至今,但凡当官的肚子里都九路十八弯的全是花花肠子,表面上对你笑脸相迎,嘘寒问暖,真要找他给你办个事情,一大堆的规章制度,程序步骤,要么满脸的遵法守纪无能为力,要么等事办下来黄花菜都凉了。田芬芳想,这事不能找老马,不能找张副厂长,那么就只能找赵冰了。想起赵冰,田芬芳就觉得这事已经成了。不知道为什么,田芬芳对于赵冰,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信任。对,这事就找赵冰,田芬芳心里踏实了,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废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