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白回到家的时候,弟媳刘淑芸和自己的老母亲都守在妻子田芬芳的旁边,她睡着了。三双眼睛互相望了望,屋子里就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了。南慕白黑瘦的脸上蒙满了一层灰尘,他擦也没擦,就端起盖在饭桌上的饭吃了起来。那是中午贝儿吃剩下来的浆水荞面节子,还是满满的一小盆,贝儿几乎没有吃几口,只是,饭已经凉了,弟媳刘淑芸要去热,南慕白摇了摇头。南慕白咽进一口又一口冰凉的面条,心口噎的难受,一串串泪水悄悄滚进汤里,南慕白端起盆头一仰全喝进了肚子里,他只能把自己的苦水往肚子里倒。他对孩子们撒的谎,仿佛一只铁钳,死死地夹住自己的心脏,妻子的固执,又像一只大铁锤,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心上,南慕白的心千疮百孔。南老太太看着南慕白,抬起两只布满老茧堆满色斑的手,不断地抹着脸上沟壑丛生的泪水,刘淑芸也悄悄地抹着泪水,唉,亲人哪!
田芬芳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丈夫已经趴在自己的枕边睡着了。田芬芳定定地瞅着丈夫,他的脸变黑了,变瘦了,整个的看上去都没有人形了。生活啊,磨难着这一对夫妻!田芬芳盯着熟睡中的南慕白,她想,假如当年自己没有一意孤行地出外打工,这个家是不是还完整呢?
小女儿贝儿吃了一年多的奶之后,田芬芳向丈夫南慕白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打算出外打工。南慕白自然是反对的,可田芬芳的脾气,反对了也是白搭。这个家,最让田芬芳牵肠挂肚的就是还在吃奶的小女儿。一天,田芬芳抹上了又红又辣的辣椒油,狠心地断了贝儿的奶。丈夫南慕白看着贝儿蠕动着小嘴,被辣的哇哇乱哭的样子,气得走出了家门。
“我的贝儿,不要怪妈妈心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妈妈的。”三个大点的孩子都在田芬芳的身边,团团围着妹妹,一个个巴巴瞅着贝儿被辣的哇哇乱哭。
“涟儿,以后贝儿就由你照顾了。她吃不上妈妈的奶了,你就要给她奶粉喝,给她面糊糊吃,知道了吗?”
“知道了。”六岁的大女儿海涟乖巧的擦着妹妹的眼泪。她瘦小的肩膀上感觉到了责任,替妈妈喂养妹妹的责任。
田芬芳一个又一个的看着自己的四个孩子,离开他们,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对。
“我们在家里务农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嘛非要出去打工,看别人的脸色活呢?”
“是的,在家里是不看别人的脸色,可是,咱们这儿十年九旱的,守着一亩半分地只能吃饱个肚子,甚至有的连肚子都吃不饱。只能填饱肚子的家庭,还有什么钱让孩子们去上学,我宁愿到外面看别人的脸色,只要能给我钱,让我的孩子们有钱去念书,做什么我都愿意。”
“孩子们还小,晚两年再去学校也成,我们再多花些心思在庄稼上,钱是慢慢攒起来的。”
“你总是这样,宁愿守着十几亩薄田到老!我们不能自私的只为自己活,我们得为孩子们的前途做打算的。”
“我怎么只为自己活了?我一天天起早贪黑的就是为了我自己?”
“你看你,小心眼的。我说的就是那意思吗?如果就我和你,我宁愿一直守着庄稼地,还有你。”田芬芳瞅了一眼丈夫,“可是,孩子们得念书,眼看着涟儿和漪儿都到上学的年龄了,可是钱呢?叫你出去挣钱,你又不愿意出去。别人家好歹有个男人在外面打打工,给家里汇点钱,可是,咱们家呢?除了十几亩地,连能变卖点钱的东西都没有,就那点粮食,总不能卖了吧!卖了的话,我们吃啥,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你看咱们村老李家的儿媳妇在外面打工,不是也能挣回来钱的吗?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出去,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吗?女人怎么了,女人照样能赚大钱发家致富。我打听了好多人,也去问了李家那女人,她说现在在外面打工挣钱的女人很多,她们厂子就有好多女人干零活。你不要瞧不起女人,离了你们男人,照样把体力活干的风生水起的。”
“芬芳……你……你一说起这些就像一个女权主义者一样,宣扬什么女人的权利,女人的自由,强调什么女人的能力。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还真是。你才进了几天学堂,就满脑子的男女平等,当年我教过你这些吗?”
田芬芳一时语塞。是的,南慕白没有教过她这些。可是有一个人,初中三年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在讨论这些。那个人看过许多她听都没有听过的书,也讲给自己许多她在课本上没有学过的东西。他就是张曦,那个她埋在心里十多年的初恋。现在想起他,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无助。她再也不会有机会用崇拜的眼神盯着他滔滔不绝地向自己讲那些身而为人的自由和追求了。多么伤感的猛然记起,转眼间田芬芳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已经是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岁月真是会捉弄人,轻而易举就撕去了一个女人最引以为荣的那张青春画皮。
南慕白看着田芬芳心意已决的样子,静静地点燃一根纸烟,默默地一口口的吸着,时不时呛得发出一声声咳嗽。
“你就少抽一点,咳咳的,孩子也被你呛着了。我的心意已经定了,这几天收拾一下,就出门去。老李家的女人答应介绍我到他们工程队去。”
“好吧!我知道你的性子,我多说也不起作用。这几天你就好好安排一下贝儿,该嘱咐给涟儿的事看着给孩子教一下,那孩子心灵手巧的,学学也就会了,你也好放心些。”
“知道了。”田芬芳的心里突然很难过,南慕白也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古老石英钟的滴答声响在田芬芳的耳畔。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这一声声的滴答声,寂寥又孤独的转动着,丈夫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她明明是爱着丈夫的,可是在这一刻,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男人。如果嫁的人是张曦,她还会离开自己的孩子,走出家门吗?她不愿意承认,南慕白给不了自己和孩子宽裕的生活,她宁愿用自己的双手,给丈夫和孩子宽裕的生活。田芬芳突然感觉到头疼,她闭上双眼,闻到丈夫又点燃了一支烟卷。那个闪烁着红光的烟头烧在了她的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抽动着,她听到了心变皱的声音……
田芬芳想伸出手摸摸丈夫南慕白的头发,就是这个男人,半个多月前跑去春播而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受罪,她难过,可是,她不恨他。丈夫把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这片黄土地,离了这片土地,丈夫根本不知道何以为生。磕磕绊绊几十年,田芬芳理解南慕白对黄土地的热爱,热爱黄土地就是热爱粮食,热爱粮食就是热爱他们的孩子,就是热爱她田芬芳。归根结底,丈夫南慕白是为了让一家人来年不至于断了粮食,挨了饿。丈夫南慕白的出发点是对这个家的负责,而这不正是自己大半辈子所奋斗所追求的吗?田芬芳觉得,她和丈夫其实是心灵相通的,他们都深深爱着这个家并且为了这个家拼尽了全部力气,只是一直以来,他们忽略了彼此爱的方式,他们走在生命的各个岔路口,并没有停下来等待彼此,商量出一条两个人都认同的道路并肩走下去,他们以自己爱的方式,各自为营,孤军奋战,精疲力竭的为这个家添砖加瓦,却又反过来相互嫌弃,彼此鄙夷,以家的名义讨伐着身为父母的责任和能量。几十年来,他们只看到了彼此的父母身份,却忘记了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人,他们还有思想,还有爱好,还有身而为人的惰性和贪婪,抛除这层贴在他们身上的父母标签,他们是夫妻,他们更应该为自己而活,为彼此而活。显而易见,在生死离别的当口,他们只能抱憾终身。一世夫妻,只做了两个超人父母。田芬芳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纵使有千般委屈万般不甘,现在想来,她也没有埋怨丈夫的理由。尽管南慕白那次的嚎啕大哭深深伤害了她,可他毕竟是一个男人,面对自己这样的瘫痪病人,熬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她不能过多地去苛责丈夫。现在的自己就跟一个活死人没什么区别,只能躺在土炕上等着哪天生蛆,等着哪天烂掉,等着哪天死掉。想到这些,田芬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天,老天爷怎么就没有干脆一点,直接要了她的命呢,倒不至于这么屈辱地苟活着?
那时候的田芬芳已经是一个老道的下苦人了,多年的打工生活已经将她的足迹留在了一建,二建,三建,四建等许多工程队的角角落落里。田芬芳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在县里打工的十多年里,她把自己逼得和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在转啊转。只是,田芬芳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一天,她会将命搭在这风雨颠簸的打工路上。
新世纪的钟声敲过去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可是,对于大西北的这个小县城来说,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飞扬在街道上空的黄沙土依然猖狂不止,游走在街头巷尾的行人依然吵吵嚷嚷,环城而过的祖厉河水依然臭不可闻,二十一世纪的早晨依然沿袭着二十世纪的样子,浑浑噩噩死气沉沉,跌在人的心头,掂不出到底有多少重量。田芬芳的脚步踩在新世纪的土地上,还是照样的匆忙,照样的疲惫,照样的充满未知。新世纪的一切对于田芬芳来说,似乎还是老样子,所幸的是,新世纪的中国大地上正在刮着一场大兴土木的飓风,打工的田芬芳迫不及待地一头扎了进去。噢,这粒世纪的砂子,谁曾想到过有一天会被踩碎在洪水猛兽的脚下!
那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日子。天只是阴了一些。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一大早,田芬芳只咬了几口干巴得裂开了缝的饼子,就匆匆骑着自行车上工地去了。一路上,她心事重重。昨天碰见了娘家村子里的一个人,告诉她老魏家的小儿子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突然就死了。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留下来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办呢?田芬芳本来为这事难过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又听见两个女儿嘀嘀咕咕吵来吵去的,田芬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了几句女儿,就蹬上车子出来了。她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气,心里面闷闷的,突然有点后悔出门前骂了女儿。田芬芳想着,中午回去要给他们买点什么好吃的。这样想着想着,她已经骑过了平时觉得很长的道路,来到了工地上。她匆匆放好自行车,就上了二楼。那天的活不是太多,田芬芳被安排去打扫楼层各个角落的卫生。她漫不经心地推着推车,拿着扫帚,时不时看见阳台外面的起重机吊着一捆捆木板上上下下。田芬芳觉得心里面烦闷极了,她想到阳台上去透透气。刚好,在阳台上推着推车扫废料的李秀娥走了进来。
“芬芳,咱俩换换地扫吧,你说这吊机上上下下的,看的我心慌,这工程上啥都有,我最怕的就是这玩意儿。”
“行,那你进来吧,我去外面扫,刚好透透气。”
李秀娥感激地朝田芬芳笑笑,就推着推车走了进去。工程开始还不太久,楼顶上面还是一片忙忙碌碌的场景。田芬芳望望天,好久天空都没有这么灰暗了。田芬芳看见起重机又吊着一大捆木板缓缓升了上去。她无精打采地探出身子朝阳台下面望了望,不算太高。突然,田芬芳听到了几声惊呼,接着感觉到了头顶上空木板滑落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田芬芳被工友们从那一摞摞木板下面翻出来时,她已经昏迷不醒了。李秀娥抖动着双手挪了挪田芬芳的头,紧接着,田芬芳的嘴角就涌出一股又一股的血,顺着衣领流下去,血流到了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大滩。那个阴天的上午,本来街上行人寥寥,可是很快,人们像一群蚂蚁嗅到了血腥味一样,聚拢了过来。人群一片骚动,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
“赶快问问她是哪个乡的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赶紧问问,看能不能联系上她男人。”
“最好问问看,她能不能记得什么人的联系电话。”
……
田芬芳的嘴角动了动,微微睁开了双眼,她好像看到了一片海洋,海洋上面跑过自己的四个孩子,强烈的太阳光照射到他们的身上,她想努力睁开眼睛,好看仔细自己的孩子,可是那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生疼,她的眼角涌出来一滴滴泪水,远处,仿佛有丈夫在朝自己走来。田芬芳一阵阵头晕目眩。她剧烈的喘息,随着身体的起伏,血又从嘴里涌了出来。
“我是xxx乡……xxx村的……”田芬芳微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李秀娥凑到她的嘴边,慌乱地传达着田芬芳的信息。救护车的叫声传了过来,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通道,工友们七手八脚地推开那些横七竖八的木板,田芬芳被送上了救护车。田芬芳的脸色惨白惨白,她一直没有停止过吐血。“电话号码……号码……是……0943xxxxxxx……南……南慕……南慕白……”田芬芳的记忆模糊,恍恍惚惚吐出了这几个字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意识。
救护车飞奔而去。
那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
起重机在空中晃荡来晃荡去,像一个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散落到各处的木板,血迹斑斑,恍如艳丽的红玫瑰花瓣,摄人心魄。
人群渐渐散去。
街道上行人寥寥。
九月的秋天那么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