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芳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洒满了整个炕头,小女儿贝儿也散午学回来了。贝儿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小盆荞面节子,腾腾冒着热气。
“妈,我二妈说了,你喜欢吃浆水荞面节子,她做了些,叫你吃几口。”贝儿怯怯地望着母亲,端着饭定定站在脚地上。田芬芳看着站在炕头边又黑又瘦的小女儿,心疼极了。她望了望那盆冒着热气的面,鼻子酸酸的。真是难为了弟媳,眼瞅着自己十几天水米未进的,她总是挖空心思变着花样做一些自己爱吃的饭端了上来。田芬芳一点食欲都没有,看着那些酸汤面,杂粮面,她知道那里面裹夹着弟媳对自己真切的关怀,可是,田芬芳已经告别粮食的时代了,她的食道好像已经关闭了,任凭多香的饭菜,她都难以消受!她不知道,离了粮食,她还能活多久。
“妈,我二妈说,她收拾完锅灶就上来了。”贝儿端着那盆面眼巴巴地瞅着她,田芬芳摆了摆手,叫贝儿自己去吃。
“妈,你少吃一点,一口也行。妈,我喂你吃……”贝儿端着面,动也未动地巴巴瞅着她。田芬芳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叫贝儿赶快自己去吃。
贝儿端着面愣了会,走开了。田芬芳听见碗筷的碰撞声中夹杂着女儿轻轻地啜泣声,她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田芬芳想假如自己当年没有生下贝儿,该有多好!女儿贝儿就不用也跟着遭这世间的罪了。
正当田芬芳为五口之家做牛做马的时候,一个消息差点儿击垮了田芬芳,她又怀孕了。妊娠反应出现的时候,田芬芳吓坏了。就连南慕白也惊呆了。过去的一两年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做过放环手术了吗?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妇产科大夫的白纸黑字就握在田芬芳的手里。想到养育一个孩子的艰难,她绝望了,难道还要再生一个吗?
丈夫婆婆都知道了,田芬芳除了生,别无选择。婆婆整天求告着菩萨,盼望田芬芳的肚子里养着的是一个大胖小子。小叔子南慕云他们身边还是没有小孩,田芬芳心软下来,也盼望着自己能生下来一个男孩,就算过继给了他们,终归也是自己生下来的。再说这些年来,阳阳连一个搭帮的兄弟也没有,受别人欺负时,她心里也自责过当年那个冲动的决定。现在,既然老天又给了自己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她也就跟着婆婆一起祈祷再赐给老南家一个大胖小子。
再一次忍受怀胎十月的辛苦,田芬芳临盆的日子一天天挨近。婆婆忧喜交加,瞅着田芬芳的眼神近乎哀求,仿佛只要田芬芳一个承诺,就一定能生出来一个小子。田芬芳无奈地握着婆婆的手,算是相互安慰吧。可是生小孩又不是买小鸡,你想要只公鸡就挑只公鸡呀。
生产的日子提前到来了,赶在旧年的最后一天,田芬芳产下了第三个女儿海贝。结果可想而知,婆婆伤心欲绝,接生完痛哭了一通之后,再也不愿意踏进田芬芳的家门了。丈夫南慕白也郁郁寡欢。那年的除夕之夜显得异常的安静和寂寥。
“现在怎么办?妈他们嫌贝儿是个女娃,说抱过去长大之后还是别人家的人。”
“还能怎么办?都已经生下来了,难不成还能塞回去不成?早就知道妈他们会这样。女孩子又怎么了,就不是老南家的后代了?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老南家的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
“乡间人还不都是这样吗?怎么就我们老南家呢?传宗接代还不就是图个延续香火吗?女孩子长大了还能留在家里面养吗?还不迟早得跟着别人家的姓了?那能和男孩子比吗?”
“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呢,你好歹也做过教书先生,一肚子全是封建社会的陈腐观念。我就觉得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以后出嫁了,还能把流着咱们老南家的血液给换掉了?”
“这又跟教书有什么关系?你别老动不动就扯到这事,咱们现在说的是传宗接代的事情!”
“怎么,戳到痛处了?你要不是跟别人打架,能丢掉饭碗吗?你不丢掉饭碗,我们家能揭不开锅吗?咱们的孩子能过的这么苦吗?现在倒好,又生了一个,你说我能不提吗?”
“你……你们女人就是小心眼,就是……就是刻薄!”
“刻薄?是,我是刻薄,我还肤浅了呢?你怎么当初就没有娶一个贤惠的呢?你当年别老往我家跑啊!现在后悔了?”田芬芳说完这话,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吗?她有点惭愧,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丈夫,南慕白眼珠子早气白了。
“你……好好好,我不跟你争了。我们不说别的,我们现在就说这个小鬼吧,这个刚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小鬼吧!”
“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嫌女孩子又不要,还能怎么样?我就不明白了,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的,她不也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吗?再说,我也没见着妈有多么疼阳阳呀。他不是就想要男孩子吗?我看,你妈就是自私,口口声声说为老南家传宗接代,还不就是想要给小叔子一个儿子吗?大儿子的儿子就不是她的孙子了?难道她就疼过继给小叔子的孙子吗?我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一个自私的婆婆,大要是在的话,事情就不会是这样的。”
“你就少说两句吧!提大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妈的心思。我是长子,我能计较那些吗?就算大在,我们也应该这样做的。”
“大要是在的话,今儿个贝儿就已经在小叔子家了。大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走的那么早?”田芬芳一说到公公,就泪眼婆娑的。
“好了好了!他们不要,那就咱们养。”
“咱们养,咱们养的起吗?三个孩子已经够我们养的了。”
“你总不会想着送人吧?”
“我想送,有人要吗?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要,别人会要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邻村老陈家的媳妇,都生了八个姑娘了,还在生。上个月生的女娃听说还没有找到领养的人家,遭天谴的事干多了,她还能生下男娃吗?也不照管下她那两个留在身边的姑娘,都十一二了,瘦不拉几的,又邋邋遢遢的,别人看着还以为是没爹没娘呢,我看那个女人除了生孩子就什么也不会干了。她也是女人,连她自己都瞧不起女娃,还怎么让别人瞧得起!”田芬芳缓了口气,“一个女人的悲哀莫过于自轻自贱了。再说了,一个母亲,如果不能给孩子努力创造幸福的生活,她还有什么资格生下他们!”
“那是别人家的事,你说他们干什么呢?他们就想生个男娃养老送终,这又没有什么错,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进过两天学校,读过两本书,尽嚷嚷!那是你的思想观念,不代表她们的。女人就是嘴碎,是非就是被你们这种女人嚼舌头嚼出来的。不要整天把自己弄得愤世嫉俗似的,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想什么就说什么。”
“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就是生气,说都不让人说了?你说,这人都是怎么了,男人要男孩,女人也要男孩。都不要女孩,以后还有女人吗?没有女人了,男孩谁生?你们男人自己生吗?”
南慕白无可奈何地笑了。他其实是懂得妻子的,但是懂得了又怎么样,他们生在这块落后的黄土地上,就得屈从于这块黄土地上的生存法则。生活依赖于习俗,谁都没法逃脱。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一个家族必须得有儿子,所以女人注定要生下儿子。老南家不能例外,田芬芳也不能例外。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对。没有你们女人,我们男人还真生不了……男娃。”
田芬芳笑了。关于小女儿引发的战火熄灭了。
“那贝儿谁来养呢?”
“当然我们自己养。当初坚持要生下孩子的是他们,现在不要孩子的也是他们。说句心里话,贝儿是个女孩儿我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们真的要抱走,我还舍不得给呢。孩子没有多余的,我就是害怕给不了他们好的生活。”
“会的,我们会给他们一个好的生活的。”
田芬芳看着小女儿那又黄又软又稀少的头发,她轻轻地摸摸那颗小脑袋,感觉到的还是一个母亲的幸福。
“贝儿,但愿你真能像你爸爸说的那样,是海滩上那个最灿烂夺目的贝壳。”
多了一个孩子,负担自然重了起来,田芬芳忙的更加焦头烂额了。她想,既然能怀上贝儿,就一定还会怀上其他的孩子。田芬芳不愿意再顾及婆婆的感受了,果断地做了结扎手术。
小女儿贝儿吸溜着的声音把田芬芳从往事中唤了回来,她看不见贝儿吸溜的是面条,还是眼泪鼻涕,“我可怜的贝儿,你就不应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田芬芳在心里说着,她看见,从玻璃窗上透过来的阳光中飞舞着密密麻麻的尘土。可是,它们落下来,怎么样才能掩盖住眼前这辛酸的一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