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不单行,田芬芳刚从失去孩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南慕白就丢了公家的饭碗。田芬芳只觉得生活一下子就乱了线,分不清哪里是线头哪里是线尾了。
“你们还真是亲父子。”田芬芳一边在煤油灯下缝着丈夫的破袜子,一边念叨着,“凡事不想着商量好好解决,话不投机立马就动上手了,大的脾气一上来铁锨镢头都敢往你头上撂,现在,你也好了,拳头子捣到别人的脸上去了,扁担也抡到别人家的屁股上面去了。”
南慕白坐在黑乎乎的炕沿上,瞅着妻子没有出声。
“这不,公家的这碗饭也被别人家砸了。”田芬芳放下补好的一只袜子,又拿起了另一只破袜子飞针走线起来。
南慕白伸手拿起妻子补好的一只袜子,穿在了脚上。这样,南慕白的一只脚就穿着袜子,另一只脚光着,他还是没有吭一声。
“丢了这碗饭,看谁见了你还笑脸相迎,见了你就问长问短。”田芬芳抬起头,把针塞进头发里磨了磨,抽出来,又低下头补了起来,“其实,队里人都巴不得你丢了这饭碗的,现在倒真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了。他们现在都在看咱老南家的笑话呢。”田芬芳打了最后一个结,用牙齿咬断了线,袜子就补好了。
南慕白又伸出手拿起袜子,穿在了另一只光脚上。现在,南慕白的两只脚都穿上了袜子。
“你丢了饭碗,往后可怎么办呢?”田芬芳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丈夫。
“该咋办就咋办,守着咱家的几十亩田地还能把我饿死不成?队里人要笑话,让他们笑话去,我还能拿块土疙瘩把人家的嘴堵上不成?我像大咋了?儿子像老子,还像出问题来了?”南慕白蹬着两只旧布鞋,拖拖拉拉地出去了。田芬芳一个人呆呆地愣在煤油灯光下,昏暗的墙壁上,田芬芳的影子单薄极了,仿佛在一阵阵抖动。
南慕白回到家务农了。埋怨争吵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每天和丈夫一起出山干活,田芬芳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后来,田芬芳怀孕。丈夫丢饭碗的事也被渐渐遗忘了。可是,田芬芳辛苦怀胎八个月之后,小产了。田芬芳再次陷入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整个人再度消瘦下去。
“慕白,我对不起你,孩子又没了。”田芬芳哭红着一双眼。
“芬芳啊……”南慕白叹了一口气。
“我不应该再揽那么多的活的,明明知道自己有身子,还逞强。”田芬芳摸着眼睛,“大那么想抱孙子,可孩子又没了,我这心里头难受,觉得特别对不起大。”田芬芳嘤嘤哭出了声。南慕白拍着妻子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怪我,粗心大意的,没有照顾好你,还有咱们的孩子。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好好休息,田里的活,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那晚,南慕白和田芬芳两个人心里各自怀揣着心事,一夜无眠。第二天天蒙蒙亮,南慕白就起身出山了,留下田芬芳一个人抹眼泪。嫁到老南家两年多,田芬芳还是第一次在鸡打鸣之后,懒在被窝里。她听着院子里公公婆婆的轻言轻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真后悔,前段时间,没有听公公的话在家休息,也许,那样孩子就不会小产。就在田芬芳胡思乱想的时候,婆婆揭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面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
“醒来了没?”婆婆凑近过来,伸出一只闲着的手,摸了摸田芬芳的额头,“不怎么烫,赶紧起来,把这碗鸡汤趁热喝了。”
“妈,哪来的鸡汤?咱家也就那几只老母鸡,还指着它们下蛋呢。”田芬芳挣扎着坐起来,“妈,不会把大公鸡给杀了吧?”田芬芳一激动,肚子疼了起来,她忍不住裂开了嘴。
“大公鸡杀了还能叫唤,你听听院子里叽叽咕咕的。”婆婆从脚地上拿起小炕桌放到了田芬芳的面前,把鸡汤顺势放在了炕桌上。
田芬芳趴在窗子口,透过窗纸的破洞,看到那只大公鸡正在叽叽咕咕带领着几只老母鸡东啄一嘴,西啄一嘴。
“赶紧趁热喝了,这是慕云娃知道你小产身子不好,专门跑到野山里给你逮的野鸡,这个小子,还真别说,看了一天的地形,最后真就给逮回来了一只,昨天夜里他烧了水拔了毛,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嘱咐我今儿给你炖个鸡汤补补身子。他馋,说给他留一个鸡爪子尝尝鲜,这不刚偷偷溜进来拿走一只鸡爪子,就被你大看到,你大正在外面骂呢。”婆婆说起小儿子逮野鸡的事,顿时眉开眼笑,这个他溺爱的儿子,没什么大出息,但是,顶顶擅长逮兔子抓鸟儿的事情。
田芬芳听着婆婆的一言一语,心里暖暖的,虽说这个小叔子读书不成样,干活更加不成样,可是,每每在关键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他为这个家的默默付出。
连着两次失去孩子,田芬芳慢慢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公公的老泪纵横就像一剂毒药,令田芬芳肝肠寸断,她经常看见公公一个人默默坐在场边崖上,拿着一支烟锅子,吸了一回又一回,身边放着的烟草袋子,不一会儿就瘪了下去。公公下了命令,家里的重活不许田芬芳碰,要是被他看见谁让儿媳干重活,他就打断谁的腿。田芬芳知道公公特别想抱一个大胖孙子,她也开始慢慢学会爱惜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幸运的是,一年之后,田芬芳又怀孕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播种机,在不断地往外播撒着种子,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撒出一粒好种子。直到儿子阳阳平安出世,她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儿子胖乎乎的,健健康康,她相信老天爷这回是真的把孩子给她了。南雄武高兴的咿咿呀呀的哼唱了好几天秦腔。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终于烟消云散了。老南家终于有了一个大胖小子。
儿子出世的第六天,南雄武与世长辞。依然沉浸在喜悦中的田芬芳再一次遭到了命运的残酷打击。悲痛之余,田芬芳看着怀里的儿子,欣慰地想到,至少在老人去世之前,她终于给老南家生了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疼爱自己的公公就走了,那个脾气火爆心肠火热的老人走了,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看不见他一瘸一瘸走路的样子了,再也听不见他震耳欲聋的嚷骂声了。公公一直有腿疼的毛病,挨了几十年,到最后还是被腿疼给活活折磨死了,公公是个硬气的人,任凭疼痛怎么剧烈地摧残他,从来都不会哼一声。临终之前,南雄武握着小孙儿的小胖手,心满意足地笑了,他额头不断滚落的汗珠子,就是这个久经生活苦难的老人留给世间最后的屈服,他从来都坚信,只要一个人的意志足够坚强,任何磨难都是可以扛过去的,只是他不知道,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没有扛过去病痛对他的快意报复,他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再怎么强大的意志力终究还是逃不脱肉体的陨落。
婆婆长得矮小,没多大力气,干活凭的就是几十年磨出来的耐力。南雄武死之后,家里的农活明显的繁重了许多,田芬芳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现在有了儿子,再加上一个好吃懒做的小叔子,家里的开支越来越紧巴巴的了。老人南雄武的七七祭过后,南慕白出外打工了。此时的田芬芳已然是一个精打细算的持家女人了,那层稚气早已彻底脱落殆尽。
田芬芳知道生活的艰难,却也不忍心让婆婆也跟着自己吃苦受累。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有些重活田芬芳就不让婆婆插手了。她知道,一个女人的肩膀是柔弱的,只有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老茧之后才能扛起更重的担子。夜深人静的时候,田芬芳伸着酸痛的胳膊和腿,浑身无力。她看着熟睡的儿子,心里涌动的除了幸福,也有委屈。每每这个时候,她很想丈夫。
公公去世之后,田芬芳的生活中缺少了一份很大的父爱。婆婆是个精明人,也不明着做些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可是背地里总是偷偷摸摸地给小叔子又是塞钱又是偏吃。田芬芳不是不知道婆婆偏爱小叔子,她从小就听惯了“天下的老人都偏小”这句话,嫁过来三四年,她不一直都理解着婆婆吗?可是,田芬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就是很难过,她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的小气,更气婆婆的私心。
田芬芳不能对别人说这些话,只能在给丈夫的信中唠叨几句。南慕白去了宁夏某县下面一个镇子的砖厂打工,砖厂的活很辛苦,她知道不应该再给丈夫添堵。可是心里面的苦水不向丈夫吐,难不成就这样一个人憋着?夫妻间不就是用来相互倾诉和彼此聆听的吗?
小叔子南慕云也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可是整天的在家里游手好闲不说,还时不时惹事生非,搞得里里外外鸡犬不宁。公公在的时候小叔子还知道收敛,老人要是脾气上来,管你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拿起扁担就往你头上劈过来。那时候,隔三差五的老人就挥着根长扁担一瘸一拐的追着小叔子打。现在只有一个婆婆了,小叔子就要划地为王了。最为可气的事,就是小叔子时不时偷偷拎着点粮食去卖钱。田芬芳和婆婆辛辛苦苦一把一把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粮食,有的吃都舍不得吃,可是小叔子一缺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尽拣着贵的粮食卖,田芬芳的心里面疼啊!他自己的儿子都没有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吃,可是凭什么小叔子就坐享其成呢,他有胳膊有腿,为什么就不能靠自己,好好劳动呢?虽然每次卖完粮食回来,小叔子都会多多少少给自己和儿子买点东西回来,可这些还是平抚不了田芬芳心头的怒气,她不稀罕那几个针头线脑,她的儿子更不稀罕那几块小饼干!卖掉的那些粮食留下来,逢年过节,她就能给大伙拾掇出来一桌可口的吃食,退一万步讲,小叔子不会计算这些,婆婆总能明白吧,最让田芬芳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婆婆竟然帮着小叔子对自己瞒瞒哄哄。看着同样忙出忙进的婆婆,田芬芳怎么也不忍心念叨婆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田芬芳心里面的委屈给丈夫说完了,顿时觉得心里面舒畅多了,对婆婆和小叔子的埋怨也就烟消云散了。南慕白的回信也不过是几句叫田芬芳多忍耐着,多体谅体谅婆婆,还有什么一个好女人的必修课就是包容等等。敢情南慕白是希望自己做一个三从四德的女人呢,怎么早些年就没有发现,自己男人的思想原来也是这么迂腐。可田芬芳能怎么办呢,看完信生完气,日子还得照样过,她还是要忙,还是要去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糟心事。
南慕白在砖厂一干就是三年,这期间,他只在夏收农忙和春节期间回家,顺道也看看老婆儿子。农忙季节给家里搭搭帮手,春节期间一家人团圆团圆,南慕白和绝大多数的打工汉一样,渐渐习惯了这种清苦的日子。
三年间没日没夜的操劳,田芬芳的脸变黑变红了,手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裂口痕迹,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的腰也慢慢变粗了。黄土地的泥淖埋葬了田芬芳纤细的身姿,大西北的狂风吹走了田芬芳美丽的容颜。一个女人的蜕变总是猝不及防,就被赶在了岁月的前头。纵使失去了往日的年轻,但岁月在田芬芳身上的沉淀,反而愈加使得田芬芳多了一份女人的妩媚和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