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实行的包产到户责任制,可是苦了那些懒骨头和大滑头们,每亩地都划归到每户每人头上,这劳动就是谁也逃不掉的了。人民公社那会儿,社员可以挑着一扁担粪土想往沟里倒就往沟里倒,可以守着一两垄麦子糜谷来来回回在田地里跑趟趟,只要抹黑出去抹黑回家就成,至于早黑与晚黑之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去了有多远,干了有多少,没人管你,你只需要时不时在公社大队长的眼皮子底下晃动着,顺便再溜一下须拍一下马屁,就能拿到一份工分钱。那日子,可是养肥了一批懒骨头,老滑头。包产到户了,谁还想要过那般样子干活,你就喝西北风去吧!你就舔黄土去吧!你就饿死去吧!自家的田地自家不照管,麦穗子掉到地里,豌豆粒蹦到地里,就等着下一场雨,过几天再从地里长出来绿油油的嫩秧苗吧!虽说平日里村里人都称兄道弟呼嫂喊婶的,真要到庄稼黄得眼都不敢眨一下的关键时刻,家家户户都紧锣密鼓“各扫门前雪”,只有等到大扫荡完自家地里焦黄的庄稼之后,乡亲们才得空也愿意把一双布满老茧却依然免不了起满水泡的手伸进投自己脾性的几块外姓田地里去。噢,这就是黄土高原山沟沟里的理性与感性。
婚后的田芬芳是幸福的,可操持着一大家子日子的田芬芳于这幸福之中也藏着几分苦涩。虽说家中的重活有公公南雄武挑着,可家长里短的轻细活也够让田芬芳受的。失去儿子之后,田芬芳爽朗的笑声少了一些,可经由她手里的活却多了起来。南雄武看着这个任劳任怨的儿媳妇,打心眼里疼。一心疼起自己的儿媳,南雄武就要恼上小儿子南慕云了。南雄武操起根扁担,又去找这个败家子了。
南慕云就是公社时期养起来的懒骨头。公社那会儿,南慕云填到沟里的粪土最多,纯大粪驴粪什么的他不敢倒,但是土粪绝大多数被他半路上填到沟里去了。负责给他装粪的老社员夸奖南慕云:“这小子,真勤快,跑的飞快。悠着点来,身子骨才在长呢,别给折腾垮了。”然后,在南慕云的头上摸了一把,“去吧,给你少装了两铁锨。”南慕云斜溜了两眼,果然看到土粪比先一回少装了点。他抡起一根扁担,噗噗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两手掌心合到一起,再用力一搓,担起扁担跑的更快了。“悠着点,你个愣头青,小心看闪了腰,要是闪了腰,叫你小子还能。”老社员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憋足了劲,“噗”吐出了一口浓痰,“这小子,跑的比疯狗还快!”南慕云听着身后的话,脚底生风,心里盘算着这一担粪是倒进上湾的大沟里呢,还是倒在下湾的小沟里呢。想着想着,南慕云的脚步还真慢了下来,他回过头朝还在拍打着屁股的老社员嘿嘿笑了两声,“你才是个愣货呢。”当然,南慕云是没有胆子喊出来的,可是在心里,南慕云喊的比他还响,还大声。跑过八九趟之后,南慕云就寻思着到哪块瓜地里偷摘个西瓜或者黄瓜什么的解解渴,就算偷不上瓜,找个荫凉处躺下来打个盹也是好的。南慕云也不傻,别人一个上午也就是担上个七八趟,他已经在被人的眼里担了八九趟了,再要是跑得跟个龟孙似的还担个没完没了,那他南慕云可就真是个愣头青了。所以,南慕云得歇一歇脚了。虽说是土粪最后没有倒到田地里,可扁担是实实在在的压在了自己的肩头上,疼着呢!这时候,南慕云刚好看见同村的伙伴阿三了。阿三正撅着屁股,趁四周没有人往沟下倒粪呢。他悄悄地凑到阿三的身后,伸出右腿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一个连环扫堂腿就把阿三撂倒在沟畔上了。阿三慌里慌张地爬起来,连头也不敢抬,抓起倒了一半的粪篮子,挑起来就跑。一时忘了方向,一脚踩空,差点也同粪土一样滚到沟里面去了。阿三叫了一声“我的个老天爷哪”,转过身就跑。
“回来!”南慕云哼哼了几声,把嗓门故意喊得粗粗的。
阿三抬起来的一只脚还停在半空中,不敢放下也不敢再抬起来。
“站着别动!好你个小王八羔子,你是谁家的愣货?”南慕云为了使自己的模仿更加逼真一点,也学着大声吐了一口痰。
阿三担着扁担的肩膀抖了几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真的站着没敢动。
“我说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咋跑这么快呢?原来粪都被你填沟里去了。你给我好好站着,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愣货敢抢我的地盘。”南慕云粗着的嗓门中一不留神就灌进了一声少年的笑声。
这时候的阿三早已经被吓傻了脑子,根本就听不出来南慕云话语中的破绽。直觉告诉他,后面的人要走过来了,阿三竟然拔起腿跑了起来。阿三想着,跑掉了好,跑掉了就不会丢掉那几个工分钱了,万一跑不掉了,就只好等着被押送回家挨一顿棍棒餐吧!
南慕云一看阿三拔起腿跑上了,他也就跑在后面追上了,边追边喊:“阿三,阿三,你别跑!是我,是我,南慕云!你个愣货,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南慕云跑得喉头都快冒烟了,还是追不上阿三。“阿三,阿三,队长说今儿个下午给担粪的每个人发一条黄瓜。”南慕云连最烂的这招都用上了。
阿三一听到“黄瓜”两个字,脚底下顿时就失了力气,南慕云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阿三的脑袋上立马就吃了一个响亮的“核桃”。“我说你跑什么呀?我又没喊狼来了。”南慕云一屁股坐到了阿三的对面,大口大口地吐着气,翻着白眼。
“是你啊,南慕云!你吓破我的胆了,我还以为是大队长呢。”阿三脸不红气不喘,从肩膀上一把拿下扁担,丢到了地上,半篮子粪土一半又溅到了道上。“我想着,我要是跑了,料他大队长那两条罗圈腿是怎么也追不上的。”阿三嘿嘿地笑着。
“你个混蛋,我这两条好腿都追不上,更别说大队长那两条破罗圈腿了!跑得我嗓子眼都着火了,你来摸摸,是不是烫手?”南慕云招呼着阿三。
阿三蹲下去,嘿嘿笑着,还真摸了一把,“嗯,是烫手。”
“烫手了就得想法子呀!”南慕云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
“什么法子?”阿三摸着头,一脸的迷糊。
“你过来。”南慕云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阿三就把耳朵凑了上去。
“啥?偷我二大家自留地里的黄瓜?”阿三从地上呼地跳了起来,“逮着了会被我二大打折腿的。昨天我二婶子给他家的娃摘了一根黄瓜,就被我二大狠狠地抽了两皮鞭。说是黄瓜太嫩了,吃了可惜,等长老了吃起来才有嚼头,才有劲,也不浪费。”阿三想起他二大的皮鞭,浑身的皮肉立马就紧了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看把你吓成啥了?”南慕云不屑地瞪了一眼阿三,“你过来。”他右手的食指又勾了勾,阿三就又把耳朵凑了上去。阿三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两只蚊子眼睛就彻底堆到了两张肿胀的眼皮子底下面去了。
“嗯,这个办法妙!”阿三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嘴巴不自觉地吧唧起来,仿佛已经嚼上了鲜嫩的黄瓜。
“看,是吧!不是早给你说了嘛,嗓子眼烫手那就得用黄瓜来冰凉下去。”南慕云嘿嘿地笑。
……
第二天一大早,阿三鬼哭狼嚎的被他二大追着跑,南慕云摸着凉凉的嗓子眼躺在大柳树下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嗓子眼又烫手了。
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单干了,虽然南慕云的滑头性格依然如故,但却也不敢轻易拿这投机取巧的本事糊弄自家的老爷子,那是要皮肉疼的。这不,南慕云刚躺在土炕上没多久,南雄武就又操着根扁担过来了。南慕云一时间没有瞥到自家的老太太去了哪里,他预感到大事不妙,就先紧着奔出了土窑门。
“你个败家玩意儿!大白天的躺在土炕上养瞌睡。”南雄武说着扁担已经抡开了,“我叫你给我睡大觉,你个懒骨头,丢出去狗都不吃的东西。你嫂子刚没了娃,还在那儿没日没夜地忙活,你倒好,还在给我耍二杆子。我打死你这个狗日的驴孙!”南雄武唾沫星子堆满两口角,扔出去的扁担只差一点就砸到南慕云的脑袋上了。南慕云只觉得皮肉紧绷绷的,两条腿撩拨得更快了。
“你给我站住!你个亏先人的顽货,你就是个‘格格核桃得砸着吃’的东西。”南雄武弯下腰拾起扁担,又抡了出去,“人家都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你是一天一打,照样上房揭瓦,气死我了。”南雄武跳着一条跛腿,紧追不舍,“我老南家咋就生出了你这么个懒东西,你都快把咱老南家祖宗的脸丢尽了。”眼看着南慕云就要逃出外院大门了,南雄武顺手抄起院门背后的一把钝铁锨就丢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丢在从院门外面跑进来的老婆头上。只一刹那,她的头上就咕咕往外冒血了。南雄武跛着条腿奔了过去,抓起一把黄土就堵上了,血慢慢往外渗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你个蠢货!赶快回屋叫你嫂子找块纱布来,包你妈的头。”南雄武朝战战兢兢躲在老婆身后的南慕云吼道。南慕云噔噔跑了进去,南雄武还不忘在儿子的屁股上够着踢了一脚。他捂着老婆头上的一条裂缝,股股热气往手心里冒着,黏糊糊的,老婆疼得一声声呻吟着,南雄武一把抱起她,跛着一条腿往里院里跑。“这个败家玩意,早晚我得被他活活给气死。”
“娃他大,他还小。”老婆一边呻吟着,一边还在为她的宝贝疙瘩辩护着。
“都快二十的人了,还小?几时才算大?”南雄武一边跑着,一边吼着,“都是你给惯坏的,你以为是在心疼娃娃,到头来还不是把娃娃给害了?再要是赶上个饥荒年,懒狗的东西,还不饿死?”南雄武恨铁不成钢地吼着。
“唉……娃都已经成这样了,你总不能……不能把他给活活打死吧?”
“啥?我打的就是他,打死了他,我还能多活几天。”
“那你就先把我这个老婆子打死吧。”
“闭上你的嘴!你刚才差点就真死了。”南雄武一声大吼,老婆再也没有声音了。
南雄武打破老婆的头之后,南慕云的胆子似乎也被吓破了,着实安分守己了一段时间,帮着田芬芳出了几天山,焦黄的麦子很快就收割完并且摞到场里了。真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格格核桃得砸打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