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你想娃了吧,我把他们从学校里叫回来,好不好?”
田芬芳盯着丈夫南慕白看了几分钟,轻轻地摇了摇头。
“芬芳,让贝儿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田芬芳盯着丈夫南慕白又看了几分钟,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女儿贝儿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棉签,站在田芬芳的身边。她又黑又瘦,一头干枯的头发,胡乱绑在后脑勺,她的嘴唇紧紧闭在一起,毫无血色。见母亲不说话,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很快又低下头,嘴唇闭的更紧了,突然,她咬了一下嘴唇,很快又松开,一道明显的血印逐渐渗透开来。她马上紧紧咬住下嘴唇,一言不发,默默把棉签伸进水杯泡了一会,然后用蘸了水的棉签轻轻擦着母亲干裂的布满血痂的嘴唇。田芬芳不耐烦的用手挡开了女儿,慢慢闭上了眼睛。贝儿迟疑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便把棉签放进了杯子里,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擦掉了滴落在母亲脸上的一滴水,然后伸出手,拉住了母亲的一只手。田芬芳触电一样,急急抽出了自己的手,贝儿想再去拉母亲的手,可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杯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她赶紧弯腰去捡,一滴泪顺势掉落到地上。
“芬芳……”南慕白看着瘦小的女儿,再看看紧闭双眼的妻子,一时哽咽。
田芬芳已经十多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无论南慕白怎样努力,甚至小女儿怎样亲近,田芬芳永远紧闭着嘴,哪怕只言片语,都不曾听到。看着形同枯木的妻子不吃不喝不说话,南慕白的心都碎了。每次一说到要叫孩子们回家来,田芬芳就紧紧盯着他摇头,有时候,说急了,妻子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妻子的这种固执,南慕白顺从了。他知道,在孩子们回来前,妻子是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她在等她的孩子们回家,就像老鸟等着小鸟归巢一样。
在妻子身体恶化的这段日子里,南慕白瞬间老了十多岁。整日提心吊胆,神情恍惚,他有时候似乎连自己的母亲和弟媳都不认识了。她们晃动在妻子的身边,身影是那样的虚幻,那样的陌生。他再也没有借口继续欺骗自己了,南慕白越来越感觉到了那个至暗时刻的来临。他的脑子里控制不住总会冒出一些可怕的想法,他害怕一觉醒来,或者出门回来,妻子就撒手人寰离他而去。妻子已经十多天水米未进了,看着面无血色的妻子,南慕白真的是无计可施了。这天,小女儿贝儿放学之后,南慕白安排好了一切,傍晚时分,他推出了妻子的那辆自行车。南慕白要去找丈母娘,去找那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丈母娘。
南慕白到丈母娘家门口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月光下,拴在大门口杏树下的看门狗嘹亮地朝他狂吠着,并且一次次试图扑向南慕白这个不速之客。许久,路灯亮了,随之出现了丈母娘蹒跚的影子,灯光下望去,长长的,七弯八拐的,像一条虫子慢慢蠕动了过来。
“姨娘……”南慕白的声音哽咽在夜色下空旷的风中。
“咳咳……”只传来了一声咳嗽,安静的空气中,仍然只有狗的叫声。
“姨娘。你们还没有睡下吧?”南慕白推着自行车的手不断地摸着自行车的车把,他疲乏的身子靠着自行车,才不至于踉跄。
“去,别叫了,疯狗一样……”南慕白的心咯噔一下,狗倒是不叫了,他想说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几分钟的沉默,南慕白意识到,丈母娘并没有主动开口和他说话的想法。月光下,他看见丈母娘正在给狗喂着一盆黑乎乎的吃食。狗吃的太急,好像溅到了丈母娘的身上,“狗东西,不知好歹的东西”,只见丈母娘操起手头的木棍,打了一下狗,狗惨叫了一声。
“姨娘,芬芳她……”南慕白扶着自行车的手心出汗了,他挪了挪脚步,把自行车往墙边靠了靠,轻轻咳嗽了一声。南慕白看着丈母娘长长的影子慢慢变短了,最后消失不见了,丈母娘一下子跨到他的眼前,他的心头一紧,那条虫子随即爬进了他的心里,快速地蠕动起来。
“芬芳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我的娃,我的芬芳她怎么了?我可怜的芬芳啊……”一声声低低的抽泣声,敲打着南慕白的心。
“姨娘……芬芳……芬芳她还是……还是老样子。还是……还是不吃……也不喝……”南慕白听见丈母娘的啜泣声,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那你来干什么?”丈母娘突然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望着南慕白灯光下模糊的脸,厉声责问道。
“姨娘……我……我来……是……是想……想让姨娘劝劝……劝劝芬芳……”南慕白看着丈母娘满脸愤怒的泪痕,紧张地更加结结巴巴了。
“劝?劝什么?你让我劝什么?你让我劝我那可怜的芬芳什么?”丈母娘只差没有拿手指头指着这个窝囊的女婿了。
“姨娘……”南慕白被丈母娘连珠炮样的追问问呆住了,他用一双焦虑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瞅着丈母娘,突然,难过地低下了头。南慕白觉得脸上滑过一滴滴冰凉的液体。
“我可怜的芬芳娃啊……”丈母娘发出呜呜的哭声。
“姨娘……姨娘……是我没照顾好芬芳……”南慕白强忍着心头的哽咽。
“你!当然是你!就是你!从我的芬芳嫁给你之后,你就没有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你……你不是人!把我的芬芳害成了这个样子……”丈母娘呜呜的哭声在咬牙切齿中有节奏地响着。
“姨娘……姨娘……你先别哭……”南慕白辛酸地低着头。自行车突然失去重心,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砸到南慕白的脚上,一阵疼痛传了上来,南慕白一动不动站着。
“我不哭?你要我笑吗?”丈母娘还没等南慕白把话说完,抢白了女婿一句后,呜呜的哭声更加大了起来。
“我……”南慕白颤颤巍巍扶起倒下的自行车,酸痛的脚热辣辣的,他扶着车把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
院子里面传来了人声,接着门洞里出来了小舅子一家人。灯光下,又是几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地变短,最后也消失不见了。南慕白的心里面又一下子爬上了好几条虫子,抓挠得他的心里面火急火燎的。
“娃他舅……”南慕白忙望向了小舅子田文义。
“妈,你哭什么,大晚上的,外人听见多不好。”田文义没有接南慕白的话,径直走向母亲。
“娃他舅……吵到你们睡觉了……”南慕白推着自行车的手不断地摸着自行车的车把,两只脚左右来回挪动着。
“你来了……”田文义跛着一条腿,慢慢站住,灯光下看去,像一只掉了左腿的蚂蚱。
“娃他舅……我……我来……是……是想……想让你们劝劝……劝劝你姐……”南慕白又结结巴巴地说着。
“噢……我姐她最近怎么样了?”田文义撑住了那条跛腿,灯光下看去,更加像一只单腿的蚂蚱了。
“娃他舅……你姐……你姐他还是……还是老样子……不吃不喝……”南慕白扶着车把的手又抖了起来。田老太太一听到闺女不吃不喝,又呜呜哭上了。
“妈……”田文义揽住了田老太太的肩头,背向南慕白,“你没有给我姐到县里买一些好点的奶粉吗?给冲的浓稠一点,多少能喝下去一点……还是好的。”田文义幽幽地说道,调转过身来,眼睛定定地瞅着南慕白。
“娃他舅……你姐身边现在离不开人,我抽不开身……再说……”南慕白惶恐不安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妻子真要是能喝进去奶粉就好了,他的眼窝子一阵阵发酸,心头阵阵绞痛。
“噢……那前些日子你不也是抽开身子到那十几亩薄地里去种田了吗?真要想抽身子,还是能抽出来的……”田文义幽幽地说着,抬头望了一下天,又盯着远处的山,“这黑天半夜的,家里只有贝儿一个人吧?她还小,我姐又……”田文义长长叹了口气,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寻思着一会就回去了,那个……”南慕白身体颤抖了一下,推着自行车的手又开始不停摸起车把来,两只脚也控制不住的来回挪动起来,“家里还有我妈她们看着呢……我这就回去……”南慕白突然像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一样,飞快地转过身推着自行车就往大门口走去,狗又狂叫了起来。“姨娘……你们快回屋里去吧,外面风大,已经站这么久了。”
“姐夫……你让我们劝我姐什么?”田文义扶着哭哭啼啼的老母亲,朝已经远远离去的南慕白喊道,心里面酸酸的。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们给她宽宽心。你们毕竟是她的娘家人……娃他舅,快扶姨娘进屋去吧!”南慕白一边喊着,一边抬起沉重的腿跨上了自行车。
路灯灭了,月光重新洒在了灯光消失了的地上。夜色中,南慕白的身影逐渐模糊了,他僵硬着两条腿,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眼泪啪啪地打在了手背上,车把上,噢,夜晚真凉,所幸,还有月亮指路,南慕白才不至于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