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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色如白雪更神韵,味若清檀更致远,泠凤站在梅林间,一身雪玉色的衫子几乎欲融入白雪世界,席到一半,皇上便命把小太子抱来,抱着他在席上吚吚呀呀地学着面对众臣,众臣自然又是一阵恭维,皇上笑着把小太子放到地上,小太子已经能蹒跚走上几步,有紧张的宫女怕他摔着,便要上前扶持,皇上阻住道:“不用。”对不解的众臣笑道:“我们大赵如今一代不如一代,小儿刚出生便是爱如珍宝,怕摔了,怕碰了,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长久下去,大赵必然趋于柔弱,我的太子绝不能这样!摔摔碰碰是正常,将来我还要让他前去边疆历练历练呢。”低下头对看着小太子,眼中的期望与宠爱毫不遮掩。

副使大人亦看着在地上蹒跚学步的孩子,嘴里不语,眼中却是柔光四射,小沧玺跌跌撞撞,摔了几次,但是因为皇上的言在先,再加上冬天穿得又厚,没有人却扶他,他也不在意,自己抓着身边的一个东西就站起来,这一次一抓,却是一条红色的锦袍,往上望去,是一双黑得照见人影的眼睛,那双眼睛陌生,不过却给他可以亲近的感觉,他不由得拉了拉锦袍,锦袍的主人微微一笑,就势蹲了下来:“臣吴忘叩见太子殿下。”

小太子突然搭上他的手,指着枝头一朵开得正艳的红梅花叫道:“啊噢!啊噢!”

没有人听懂了太子的话,连泠凤也听不懂,但是皇上却听懂了,正要开口,却见副使大人站起身来,说了一声:“得罪了!”

说罢抱起小太子,小太子一下子全抓到了梅花,高兴地啊噢啊噢地叫,全不怕花上雪入手冰湿,把梅花抓在手中开始肆意抓撕,皇上的眼中光芒一跳,深深看了副使大人一眼,陷入了沉思。

小太子既被副使大人抱着,便不肯下来了,副使大人身材高大,他觉得眼界开阔,能望出很远,是小孩子的最爱,他一双乌溜滚圆的大眼睛不住地四下望着,副使大人一个高兴,干脆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望得更远,如此一来,小太子更加兴奋,对着四下里的雪景呀呀大叫,甚是得意,从前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梅树,现在毫不费力就能够抓到,他一伸手,抓得梅枝上的雪籁籁得落入他与副使大人的脸上,脖子上,直落到衣领里,却丝毫不怕冷,副使大人看来与小太子颇为有缘,众臣一种在梅林中赏雪饮暖百合酒,他们一路上折梅扬雪,满林子都听得见他们的笑声。

皇上终于优雅地站了起来,走到副使大人面前,伸手道:“怎么能让金烈国副使当作差役,供你驱使呢?过来吧。”

副使大人道:“这是臣之荣幸。”

“让儿子骑在爹的脖子上,是作父亲的权利与义务。”皇上淡淡地回答,小太子见到父亲,毕竟有几分不愿意下来,皇上笑道:“想不想骑在爹的脖子上?”

“啊噢!”小太子瞬间眼睛发亮,一伸手便向皇上扑了来,看来在副使大人与皇上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皇上,他的父亲,副使大人的手空了,看着太监们把小太子放到皇上肩头,副使的眼睛一冷,小太子骑上父皇背上更加自得如意,指东打西,意气飞扬,纯一副受尽宠爱的小皇子之态。

“皇上很疼宠小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真是天下最幸福之人。”副使脚下略微后退几步,正好与皇后娘娘同行。

“多谢副使大人夸赞,父子天性,天下之幸。”泠凤随口答道,心已经随天边一孤鸟飞到不知哪去,神情之间,一种哀伤自然流露,她纵使是笑,也是淡淡的笑。

走到一边用热水温着的酒尊前,她正要自己伸手取酒,副使大人已经先一步拿起一个凤杯,满满地斟了一杯合欢花露奉给她:“娘娘请。”

泠凤没有多想,自自然然地接了过来,他站在她的身边,一股迫人的气息凛冽地向她迫来,她不由得一惊,向后一缩,副使微微低头,他暖热的口气竟然扑在她的耳边,泠凤一惊,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眼睛温和却冰冷,那态度不像是一个臣子该的有神情,却像是审判官对待一个即将被判有罪的重犯,带着些怜悯和黑暗。

他在她身边道:“太子殿下冰雪聪明,长得又与皇上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真是人见人爱,只是眉眼间,却不太像皇上,也不像皇后娘娘,可能像他自己吧?”

这句话似乎平常,可是却如一拳重锤打进泠凤的心口,其中的种种纠葛与情感不是外人所能明白的,这个副使的话未免有些造次,但是却也在情理中,心中一阵痛楚过后,泠凤咬咬下唇,看了他一眼,这个副使长得实在太普通,虽然见过好几次面,不过仍旧没法让人记住他的面容,只是他的眼睛实在是深而犀利,微一瞪眼间,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人,一时看着他的眼睛呆住了,那眼眸如深潭,如黑玉,与他的面容实在不太相配,他的眼睛是他身上最大的亮点,这眼睛让她不由得有些惧怕,又有些恼恨:“副使大人想必也有过孩子?”

“没有。”

“那你知道那么清楚?本宫才知道,原来孩子都要长得与父母一模一样。”

“娘娘何必生气,小臣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副使大人淡淡地道:“皇上的孩子自然是皇上的,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不知副使大人家中有几房妻妾?想必公子小姐都已经很大了吧?”泠凤在一张锦凳上坐在,依例,副使大人自然不能与她平起平坐,这让她稍微自在了些,不用被困缚在他的炽热的气息里,他的气息不知为何让她感觉到一种安心与不安的矛盾感,她坐下来,却发现有些不太对劲,他双手撑在石桌所包裹的锦袱上,把她困在他的胸膛与石桌之间,这种暧昧的姿势让她不由得愤怒起来,想要站起身来,他却不松手,若是硬要站起,她的脸与他的脸便要紧贴在一起了,慌忙坐下,斥道:“大胆,你在干什么!”

“皇后娘娘,我在想,皇后娘娘有没有伤心的时候。”

伤心,她曾经伤心得要是没有小沧玺需要她保护,她就要追随入地下的程度,那何止是伤心,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到这一生都不会安宁,痛到每夜里哭醒,哭到枕头湿透,哭到差点岔了气,在人前,她只能微笑,微笑,再微笑,在人后,是比死还难受的孤寂与痛绝,没有人能明白她的痛,闭上眼睛就梦到她手上的鲜血化作一条条血蛇,将她紧紧困在血网中,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临死前平静而又温柔的眼睛,没有疯,实在是一种奇迹。

“吴副使,这与你无关,你该关心的是如何给你们金烈国带来更好的利益,而不是在这里,像个无事人一般与我聊这些无聊的话题,让开!”她蓦地一口喝尽杯中酒,恝怒地抬起头来,瞪着他的眼睛,然而这一瞪却再也回不了神。

他的眼睛如会催眠,黑得要将她的神智全吸入他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她曾经是那样熟悉,熟悉到每天夜里在这样的眼睛中渐渐入睡,熟悉到明白他眼睛发红便是要杀人,眼睛微挑是要发怒,记忆排山倒海扑来,刻意隐藏的悲伤从心里反扑,嘴里的合欢花露的味道渐渐有些变味,似乎变得更加芳香,在这种芳香的作用下,眼前的景色渐渐地变了,她看到自己站在海边,海岸上惊涛拍岸,一艘大巨轮在礁堡前停下,船上走下一个人,黑袍如翼在海风中迎风招展如大雕,逆眉冷目,睥睨天下,见到她时却笑得温暖极了,泠凤呆住了:“你……你……”

他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凤儿,傻丫头,我不过出去打拼天下一阵子,你怎么就不认得我了?”

她不由得伸手抚上他的脸,哽咽地道:“烈,烈,你回来了,我梦见……”

“你梦见什么了?”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有些遥远,她急忙抓住他的手,生怕这只是一场梦,她急切地道:“我梦见你死了!梦见我杀了你!”

“那么你想杀我吗?”他的声音越发地温柔:“如果你还想杀我,你是可以做得到的。”

“不!我不想!”她大叫,呜咽的哭声与海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痛得心如要爆裂开:“我梦见我杀了你,我心痛得要死掉了!我宁可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不想你有一点事!”

他没有说话,表情不变,只是更加探究地看着她的眼睛,表情依旧冰冷,但眼睛却温得滴出水来,他一只手却轻轻地扶在了她的腰上,防止她从礁堡上跌下去。

“来,告诉我,恣烈对你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可是……”可是我好像杀了他了,但是他为什么现在还能站在我的面前?泠凤有些迷糊,弄不清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阵晕眩,理智渐渐回到脑子里,外界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她看见自己仍旧坐在锦凳上好好的,副使一只手正扶在自己腰上,弯着腰看着自己,似乎是关切,似乎是嘲讽,她大惊失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刚才说了什么?”

“皇后娘娘似乎对某件事伤心过度,方才喃喃自语了一会,说什么杀人,又说什么死了的,皇后娘娘,您的精神十分不稳定,如是不及早让太医治疗,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得失心症了。”副使的语言关切,眼中表情却完会不是这么回事,充满着一种恶意的刺激,让泠凤大怒,却又开不了口,把柄在他的手上,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难道真的是自己太伤心,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副使大人突然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郑重地道:“皇后娘娘精神不济,要极早治疗,若是微臣所见不差,想必娘娘夜里也是睡不着的。”

泠凤哼了一声,这样的事没必要让一个外国使臣知道,就在这时,皇上抱着孩子出现有这个背风的彩蓬里,笑道:“皇后,你来看玺儿,弄得像个野孩子了!”

泠凤瞥了一眼小沧玺,差点没有笑出来,小沧玺夸张地两手各握着一把梅花,嘴里还要咬着一束,呜呜地叫,见到泠凤就把一只手里的梅花递了过来,意思是要送给泠凤,泠凤接了过来,小沧玺一眼瞥到副使大人,似乎对副使大人也很有好感,又把另一只手上的梅枝递给副使大人,副使大人小心地接过,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赐。”珍惜地把梅花横捧在胸前,泠凤有些怀疑,他的耳朵似乎极灵,连皇上就在附近他都能听得见。

这时彩蓬里的气氛仍旧有些奇怪,泠凤僵着一张脸,副使大人却行若无事,皇上恍如全不觉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径自塞入两人之间,将叫闹着还要骑父皇脖子的小沧玺塞进泠凤手里,对副使大人笑道:“副使大人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聊聊?想必是初次来大赵国,有些不了解大赵国的赏梅风俗,这个时候,是要咏诗的,看来一定是来躲懒的,刘权,快带副使大人过那边去,可不能让副使大人一个人逃席!”

他指了指正在分散开来,一堆一堆在聚在梅树下咏诗的各位大臣,刘权会意,掀起彩蓬的帘子,对副使大人道:“大人请随奴才来。”

说罢,率先走在前面,副使大人深深望了皇后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太子,若有深意地笑笑,随刘权去了,小太子望着外面的广阔的天地,不肯蜗居彩蓬内,指着外面,蹬着腿也要去玩,于是皇上命人把小太子带出去,自己回身与泠凤说话。

“这个副使让人感觉太深沉,金烈国让他任副使恐怕目的不怎么简单,皇上得命人密切观察他才行。”泠凤站在皇上边,看着副使远去的背影轻皱着眉头,感觉有些不安:“我觉得他怪怪的。”她想到方才奇怪的幻觉,不由得更加心神不宁。

“恐怕他来目的是不简单啊。”皇上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副使,又看看泠凤:“你不觉得他似乎对玺儿很是关心,关心到连玺儿要做什么都知道?你都不见得知道玺儿要干什么,可是他却知道。”

“嗯,我也觉得他好像能看透人心。这个人留在大赵让人不安,皇上快点打发他们回去吧。”泠凤几乎要叫出来:“这人实在不是个有规矩的臣子!”

皇上忧郁地看着她,又笑笑,长长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白雪红梅出神:“不知这样的景色我还能看多久?”皇上转过头来,已经是满面笑容:“凤儿,这样好的景色,你怎么一个人在彩蓬里坐着,走吧,陪我赏雪去,再过不久,有一天这样的景色我可是再见不到了。”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泠凤微微皱着眉头,看着他如今越发苍白的脸,那皮肤被骨头撑得光亮,不由得心惊:“皇上,究竟您是怎么了!告诉我!是不是太医说您什么了?”泠凤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一抓之下,不由得更加寒上心来,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瘦得如枯骨一般,那双曾经纤长的手持着丹青画笔在纸上潇洒挥毫,如今却瘦得好似握不住筷子!

“凤儿,今天的白雪真美呢!好像一片白玉的世界。干净,纯粹。不过也许这是晚春最后一场雪了。夏天到了,雪就要化了,变成水,滋养万物。凤儿,我会记得今天的美,今天的美是为了冰融后的生机焕发。”皇上不答她的问话,他站在彩蓬口,望着眼前的雪景,眼前白雪反射着阳光,耀得眼前一片晶光闪亮,皇上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上,微微地叫一声:“凤儿!”

泠凤大惊,飞快上前扶住他,叫道:“皇上,您怎么了?来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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