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黄色并不很亮的灯光下,潘鹏正在认真的给爸爸写信,自己期末考试取得年级第一名的消息已经让妈妈和奶奶很开心了,他想让爸爸也早点知道,而且他也知道,此刻爸爸也在焦急的等待着他期末考试的成绩呢。
“
亲爱的爸爸,您好!
之前的来信已经收到,知道您在省城一切安好,妈妈和奶奶都非常的高兴,我们三兄妹也很开心!
这次给您写信,最主要是想告诉您,我们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据肖老师说,下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学校要给每个年级的第一名发奖学金。
姐姐和妹妹这次考试成绩也还不错,她们在家也很乖,每天都帮妈妈做很多家务。还把奶奶照顾得很好,所以您不用太牵挂奶奶的身体。
你的儿子现在已经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性了,您不必再为我的学习操心,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不能让奶奶和妈妈为你担心!
虽然这次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不过我觉得这并没有大不了的,我不会骄傲,反而会更加的努力,争取中考的时候考出一个好成绩,给您和妈妈争气!
我现在已经可以挑起满满的一担了,可以帮妈妈分担很多重体力活了,所以,爸爸,您不要担心妈妈在家种地会很辛苦,我不会让妈妈累坏的。
妈妈买了一台打面机,给别人打玉米,能收些电费来补贴家用,最近家里面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紧张了,我们都已经全部换了新衣服了。
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此致!
您的儿子
潘鹏
1994年7月3日
”
写完了信,潘鹏长长的叹了口气,在心里开始想象爸爸读完信以后是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也和妈妈一样开心呢?他想,爸爸一定比妈妈更开心!
愉快的假期开始了,潘鹏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挑粪上山,准备秋种的肥料,他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从早到晚不停的从家里往山上挑粪。
大季之前的山上很是热闹,女人们都在地里松土、除草、修整土坎。而男人们则是排成长长的队往山上运农家肥。以前潘鹏总是和姐姐妹妹一起站在土坎边上看那些往山上走来的长长的队伍,觉得好壮观。特别是听着他们喊着的号子,简直太好听了。
如今潘鹏已然站在了之前被自己观望的队伍里,感受和在高处观望截然不同,不过让他很兴奋的是,可以进距离的听男人们喊号子。
“嘿啅!呀啅!走起!嘿起!”
这样的号子开始队伍最前面的人开喊,后面的人跟着,然后一个一个的往后传,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喊:
“又得一轮嚯嘿!前面接起嘿哟!”
然后号子又从后往前传递。如果到了换肩的时候,那个人会喊:
“着不住了嚯嘿!换个肩膀嘿哟!”
听到这个号子,队伍里的人都会同时把扁担换到另外一侧的肩膀上,然后接着:“嘿啅!呀啅!走起!嘿起!”的喊着号子继续往前走。
跟着号子起落,整个队伍的步伐都很一至,出左脚时一起出左脚,出右脚时一起出右脚。跟着这样的队伍上山,潘鹏觉得比一个人单独要轻松许多,在歇气的时候还能听他们说很多农门阵!对于这些男人们的农门阵,潘鹏这样的小孩是插不上嘴的,只是在旁边听,然后他们大笑的时候,也跟着大笑一翻。
队伍走到山腰处的时候,就开始每隔一段路就会少一个或两个人,到了山顶,基本就只有两三个人了。
回去的时候,就不用排队了,谁先倒完,谁就直接回去准备下一趟了,所以下山的总是人显得稀稀落落的。
下山的路总是迎着风,脸上的汗水被风吹着,清凉异常,把衣服解开,露出胸膛,任由风只着,也是非常舒服的事,潘鹏一边哼着之前学来的号子,一边往山下走去,准备下一趟。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看见同村的潘德顺大爷爷正吃力的挑着担子往山上来,本能的他往路坎上的地里让出去路,等他过去以后,潘鹏停下了脚步,回望着这个已经70多岁老人家瘦小蹒跚的背影,心中一阵的不忍。
潘德顺大爷爷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好像不太管他,也没有和他一起住,到了这个年纪了还得亲自种地养活自己,平时也经常去城里卖菜,完了还捡一些废品回来存着,到一定量的时候再卖掉。他的苦日子在村里经常被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到这里,潘鹏顿时没有了继续下山的念头,毅然把自己的桶放到路边上,小跑着追上去,大喊道:
“大爷爷,你放下来,我帮你挑上去吧,上面路太陡,你不好走!”
潘德顺大爷爷停下来,转头看着追上来的潘鹏,一脸震惊的样子,潘鹏看着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放下桶,干脆直接站到了大爷爷后面,用自己的右肩把他的扁担直接顶了起来,然后熟悉的换了个肩膀,把大爷爷让到了自己的前面,说:
“大爷爷,你在这里歇着,等我帮你挑上去吧!”
潘德顺大爷爷还没有震惊中缓过来,但是脚步却已经慢慢的移到了路的最边上,横着身子,留出一点空间,让潘鹏过去。
潘鹏挑着大爷爷的担子,明显比自己之前挑的要轻了许多,但他也知道,这也就意味着,大爷爷要比别人多挑很多趟,其中的苦累,又有谁能理解呢?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听村里人说过,以前大爷爷对他儿子好得简直要上天了,用村里人的话说是:
“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自己和他老伴辛辛苦苦的养了好几头肥猪卖钱给儿子买新床、新衣服、新柜子。儿子娶媳妇以后,为了不影响儿子的生活,他们俩老便从家里搬了出来,在院子的另外一边,临时搭了一个草棚住下了。可谁又知道,这一住就是住到现在。儿子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他们俩老搬回去,也没有过问过他们俩老人生活起居。用他儿的话说:“他们是我爸妈,难道不应该吗?”听到这话,村里人都无言以对。
潘鹏告诉自己,以后不管自己过得怎么样,都一定不能让自己父母受这样的累,父母老了以后,一定要把他们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让父母累着。
潘德顺大爷爷家的地就在潘鹏家的上面一坎,没用多久,他便回到大爷爷这里,看着已经空了的桶,大爷爷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细细的说:
“儿呀,太感谢你了!我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来管我!”
“连我自己的儿子都不会帮我挑一担,你还能帮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谢谢你哦!”
“你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的!好心会有好报的!”
大爷爷似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说了一些很吉利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潘鹏听了这些话,心里更苦了,只能不停的给大爷爷说:
“大爷爷,没事的,我年轻,这是应该的,你不用谢我!”
下山的路上,大爷爷还是重复说着那些话,不过说得最多就是:
“你爸爸妈妈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好心的儿子,将来一定会享福的!”
说到享福,潘鹏也在心里默默的思考大爷爷的话,倒底父母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是享福了呢?
到了村里以后,潘德顺大爷爷说他今天不再上山了,叫潘鹏赶紧去忙自己的事,然后回到自己的草棚后面,整理之前捡来的废品了。
潘鹏又挑了两趟,回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来到山下的小河沟里,把衣服一脱,就捧着水往胸口上淋,最后还把头整个淹到水里,实实在在的凉快了一把后,哼着号子回家了。
吃过晚饭,潘鹏照旧准备去村尾的小石桥边坐会儿,走到三伯家门口,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在聊天了,他们看到潘鹏走过来,都直沟沟的看着他,潘鹏觉得他们的眼神好像不和往常一样了,觉得好奇怪,忍不住问道:
“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嘛?”
“听说你今天帮潘德顺挑粪?”
说话是的小二红,同村的,但不是同姓,他是韩大叔的儿子,学名叫韩贵贤,不过平时大家都管他叫“小二红”。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潘鹏直接肯定的回答道
“他家儿子都没有管他,你管他搞哪样?”
接着开口的是小花鸡,潘鹏的堂哥,幺叔家的,学名潘军,因为爷爷在世的时候,他还小,经常抱着家里那只花母鸡玩骑马,所以爷爷给他取了外号“小花鸡”。
“看到了,不忍心,这么大年纪了,上面路太陡了,怕他摔倒!”
“你怕个求啊!他摔倒关你哪样事情嘛?”
这个说话的人是小班前,是潘鹏大伯家的第二个儿子,学名叫潘前,他也有一个名号叫“小老花”。据说老花是一条年纪很大的狗,因为他那时候天天去追这条狗,所以被别人取了个“小老花”。
“倒是不关我的事,但就是觉得他可怜,所以帮他挑一下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潘鹏想尽快离开这里,不想和他们再继续这个话题,说完最后一句,就大步离开了。
不过这件事情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在村子里搞得人人皆知,第二天潘鹏出门干活,随处都可以听到邻居们议论他的事情,韩大叔还特意跑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
“儿啊!好样的,有良心!”
“你家爸爸妈妈以后一定会享福的!”
“这么长时间了,村里面都没出一个像你一样,有善心的年轻人了!”
潘鹏觉得这话说得有点重了,不就是随意而为的一件小事嘛,至于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吗?但是后来的事情,让他更加的不可思意,特别是幺婶说的那些话:
“要是我们家这些遇到不是,肯定都是各走各的,不会管的!”
“以后我都不敢指望他们对我有多好了,只要不饿死就已经烧高香了!”
“人家,小鹏鹏不是,心肠真的好,对外人都能这样,以后对自家父母,肯定也是好得很!他家爸爸妈妈,真的是有福气了!”
瘸子二叔这时也跑来凑热闹,大声喊到:
“鹏儿,哪天也帮我挑两挑嘛!”
“好啊!”潘鹏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就这样,潘鹏一路走过,一路听到别人在小声的议论着。
“这个娃娃以后肯定能有大出息!”
“我们这潘家看来要出人才了!”
“单单是成绩好还是不得行的,品行才是最关键的,要不然还不是拐勒!”
“人家小鹏鹏就是真的有孝心,每天给他奶奶倒粪桶,你们说,哪家男娃娃能做得到嘛?”
“这样的人,以后没有出息才怪!”
潘鹏没有想到自己这么随意的一件小事,竟然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
村里对于潘鹏这件事情的议论慢慢的平淡了下来,几天过后,这件事情好像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天夜里,潘鹏又坐到了熟悉的小石桥边上,嘴里含着一根狗尾草,听着夜里哗哗的水流声。他的心中升起很多感慨!
邻里互相帮忙,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在农忙时节经常发生,东家往西家送点东西,见了面热情的嘘寒问暖,这也不算什么。但是他发现三伯家从来没有和瘸子二叔有过什么往来,瘸子二叔有时候想来帮三伯干点活,三伯也总不答应。其实村里其他人家和三伯家也一样不愿意让瘸子二叔来帮忙,包括他的亲哥哥,所以瘸子二叔的活一直都是自己干,没事的就搬个小凳子闲坐在路边上,见着小孩走过,就会不厌其烦的让这些孩子叫自己爸爸。不过他有一门好手艺,只要村里人需要打个木盆、簸箕或是扎个扫帚什么的,就会大声喊他帮忙,然后象征性的叫他去吃个饭表示谢谢!跟瘸子二叔一样的,同村还有两户人人,一家是婕奶奶家,另一家就是潘德顺家。
姨奶奶有三个儿子,第二个儿子是个聋哑人,第三个儿子是不求上进的那种,大儿子早年跟潘鹏的父亲一起参军,退伍后本来部队分配了工作,后来却不知发了什么疯,自己偷偷的跑回家来,种了两年地后,就一直埋怨部队当时安排的工作不好,整天见就人说国家对自己不公平。这样的情况下,家庭生活困难那是必须的,虽然村里很多跟潘鹏同龄的孩子都是婕奶奶的接生的,不过村里人对她的感谢也就只有那三天,过了之后也就当没有这个人一样,而姨奶奶平时没事,就靠在自己家门口的石榴树上,见到他接生过的小孩,就会亲切的叫声“儿啊,你去哪里?”,但很多小孩都受不他家门口堆积如山的垃圾发出来的味,匆忙的跑开。
至于潘德顺,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子不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管也,其他人就看不上他了,他的苦、他的累唯一的价值就是给村里人闲谈时增加点话题,他的儿子张明友,更是一个村里人都不愿意提及的人,说起来除了鄙视,再无其他。
想到这些,潘鹏有一些伤感,中国自苦以礼仪之邦著称,但从他的视角,他所看到的倒邻里守望,其实都是有一些微妙关系的,家境相当或差别不大的,基本上都是笑脸相迎,和言以对。但像瘸子二叔、婕奶奶以及潘德顺这样的家庭,从来都不是村里人守望的对象,他们遇到困难是没有人帮的,想帮别人,也只能等别人没有别的选择才会轮对到他们。之前奶奶告诉过他,对于土地的挚爱是农民的本性,对于邻里的关爱是他们的本性,但现在他看来,也许多年的耕作,那些与生俱来的本性善良的本性早已被深埋于黄土地中,对于礼仪的对象,大家都已经有了选择标准,或是只出于习惯性的礼貌对去面对罢了。
潘鹏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也许别人怎么样,他不太关心,但他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的人,如果是那样,那么他这么年来一直坚信的人性本善倒底从何而来?
但是回头又想到自己帮潘德顺大爷爷挑粪的事情,为什么又能让村里的人如此的在意呢?在矛盾中,他想到自己在学校学唱的《学习**好榜样》这首歌,心中顿时有了明悟,人的善良是天生的,只是走着走着,这本性的善良迷失了方向,在长时间的辛苦劳作过程中,淳朴的农民是把善良连同庄稼一直埋进了黄土里,尽管这些善良都还存在,或是黄土里,或是每个人的心里,但是需要被唤醒,被某个人或某些人唤醒。而此时的潘鹏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成为那个能唤醒同村邻居们那本性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