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向来对苏琳说,凡同老板开会你不要张口,你还没到那层,说了便是错。他也教与茵茵。
言多必失。这经验即便他不说,世人都懂得,况且哪里只这一条,你瞧身边那许多只言片语的训诫,一条条一道道仿佛符咒,教我们要心甘情愿来将自己缚住。
苏琳可算这其中怀有野心而挣脱不得顺了世道人心的一个妥协者。
可那会议桌上,有一个选择不妥协的人,他罔顾了这世间许多规则与冷眼,大大方方拿自己的能量来获取欲望。你看之前那集团里许多人是如何诋毁着这人,这人是如何低垂了眼受过来。可眼下这一场时空里,当这群人坐了一桌,阵营变作两派,这人终算暂时嵌入了那集团的一群人里去,将那新成立不上几年却为老板极看重的公司里两个老大来围攻。
这便是咬牙耐着,终于世间变化中抓着了一点势,虽不知这势的长短体量,却万一就是片坦途开端呢?
苏琳细细打量了这个看着不时露一点腼腆的人。
章玫选择退出王总圈子,独自坐了楼下交易部去。
苏琳问她具体怎样,姑娘回答:“姐,我是看清了王鹏飞这人靠不住,既分不清他说的话真假,还知道他根本是不看重我的。”
苏琳叫她别多心,又问她怎么就要坐了楼下去呢?去交易部是个什么意思,换部门吗?
章玫意思名义上她仍属技术部,人先坐楼下去和小朋友们学做期货,今后是可能要调部门。
“这是个什么奇怪情况,别的不说,在技术部里即便受气,比起交易部还是更有前途些,况且你本来是产品,怎么突然就转行了呢?”
章玫显一点隐晦,小声道,“楼下有一刚来小孩,比我小两岁,我认了他作弟弟,人是我们合作方山西一个矿业集团老板的儿子,来我们公司实习,他叫我先去交易部玩着,后面会和那边说调我过去做大宗,做铜。”
苏琳对大宗期货并不了解,欲多问些,见那神色是不愿再透露了,住了口。
当天晚些时候就见章玫收拾着东西,端上笔记本去了楼下,至此后甚少见面。
才发现原来这美人儿是一样野,既然做不得服众,又拿不下领导,便干脆另寻了他主,在这技术部不过昙花一现。
渐渐人都觉出了王总的焦虑,这个人一旦压力大便除了骂人就要做运动,最近都见他在办公室里不时的做俯卧撑或原地跑,又要去活动室将篮球往墙上一通乱砸,还常常一个人原地转悠着口内念念有词。
他整个人变了脾气极差,谁也不敢惹。
于是苏琳听见他将茵茵叫进了办公室这样说一句,“林总现在对我是非常不满意。”
茵茵吃惊,因她原以为傍了王总自己在集团已然很出风头,而绝不希望王总败势,却更听王总更说一句:“林总也不满意你。”
“我?为什么?”
“你不用太担心,主要是不满意我,是我的问题,但是你呢……”那接下去的话苏琳便听不着了,因里头的人将门给关上了。
苏琳想起早先碰着的那一场会议,以及一些耳边的捕风捉影,一个显一些腼腆又冷冷静静的人瘦削白净的脸就现了眼前,这个人一贯只低垂了眼,你猜他在想什么?
你只能见着那一簇一簇的睫毛。
可是又想起来一个人,总是这样,想起那一个的时候,这人必定跟着一并出现,苏琳厌烦这联想,厌烦这多出来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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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琳一个人坐了麦当劳里吃午餐,最近她不爱去食堂,为章玫走后没人陪她,也不需她再陪谁,反一个人自在。
这是一个九月的午间,那天空蓝得晶莹剔透,有一缕缕云絮慵倦地蔓延,路边的梧桐与冬青风华正茂,满树尽是浓翠,偶尔从那树间还能叫人听见一声迟去的知了叫。苏琳坐了玻璃窗前一面吃薯条沾番茄酱,一面拿眼悠闲地将窗外明丽的初秋景色观望。
红灯灭了绿灯起,那马路对面的人群匆匆过了来,到路这头四散开去,有一对男女停住脚步,女人往那树下去站了避暑等待,男人独自直奔了过来。
正是在这初秋清澈的天光里呀,那来人的浑身都仿佛透着了光,那半低的头,那白净而微显透明的肤色,那温柔垂下的眉眼,那轻轻笑着的红唇,眼见着这个女孩子般俊秀的男孩就推门进来了。
进来后并不环顾四周,而轻巧奔了柜台去,仰起头来仔细研究菜单,一束黄调的射灯正打在这人身上,叫那唇好似抹了唇釉,显红艳艳湿漉漉。
苏琳其时并没吃完,却感觉口渴,她桌上正放着可乐,怕是讨厌里头的冰?还是嫌碳酸饮料刺激?就起身,来不及似的直奔向柜台,到了那跟前又猛放慢脚步,悠悠踱去,轻轻地,不小心似的近了去,头一直是仰着的,当然谁也没看着,正忙了想要喝什么呢。
一双微微发颤的手臂,静悄悄摆上了大理石的台面,觉着一阵冰凉便顺着胳膊蔓延上来,叫她鼻尖发冷。
不是谁也没看着谁吗?
却一个笑起来,仍旧眼望菜单,低声问,“姐,你想吃啥?我请你。”
另一个听得这声音,心中一惊,仿佛受寒似的轻声回他,不用。
“别呀,好久不见了姐,”那人低下头,脸上笑意失去,“难得见到,难得碰上……”这人不是一贯巧舌如簧,在正该说话的时刻从来不胆怯不犹豫不放过,这人却眼下说不下去了。
他显得忧郁,克制,仿佛知错而无措的孩子。
也将胳膊轻放了台面上,同样感受得一阵冰凉。于是有两只胳膊挨得很近了,假若那皮肤上的毛孔可以呼吸,那这一对来自不同躯体的胳膊一定能闻见了彼此的气息,而寒毛竖起——苏琳感觉得小臂上传来的痒,仿佛给蚊子的翅膀擦过。
“你是给小曹姐带外卖?”
对方答她一个“嗯”字。
“我看见小曹姐在那外头的树下站着呢,你不动作快点?外头可晒得很。”为什么说这些?苏琳怨怒自己的笨拙。
那人仿佛极想看她一眼,却终归,至始终两人没将视线来投向对方哪怕一秒。
那人说一句“我先走了,姐。”
苏琳回他一个“好”字。
原该如此。
可是不小心那手上的薯条撒出来了,于是蹲下身去捡拾,那动作很慢,仿佛极小心,或说是谁觉着时间漫长?
薯条撒在苏琳脚下。
她正穿了湖蓝色缎子高跟鞋,她知道自己的脚很白,脚腕很纤细,小腿更光洁无暇。
她感觉得一种热从脚背起,沿了脚脖,顺着小腿肚直烧上来,叫她透不上气,而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
她仿佛在等待,什么呢?
时间那样的漫长,她一动不动的那样等着呀,这种鼓励,这种怂恿,这种期待,你不可能感受不到呀!
终于,她知道一定不是幻觉!感受得一只纤细的手指,那么无意的,似有若无的划过自己脚腕——仿佛给一只小猫生怯的舔了下那么。
那地上的人便猛起身,奔了出去。
这剩下的人呢,便站立不稳,而要拿手支撑了柜台重重喘一口气。
这剩下的人心里是怎样状态?
她转了身,仿佛目光要追出去,却猛吃了剧痛,那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牙齿将下唇肌肉咬住,她更感觉喘不上气。
那个奔出去的人奔去了那树下,那树下正有一个微胖的女人等着他呢,他将手上的袋子向那等待的人展示了,两个便作了一道笑着走开去,几分钟便出了视线所及。
这令人恶心的老女人,这个可以当他妈妈的恶心的老女人!
苏琳觉着眼泪也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