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台貌不惊人的老式电子闹钟。
65天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人在流水线上为其完成了组装。他先是在比手掌略大的塑料盒里插上了一块小小的集成电路板。又在合适的位置放入了蜂鸣器。作为工序的最后一步,工人在外壳上为其嵌上了液晶显示屏。随后,这部电子闹钟顺着组装线被转移到了包装工人的手上。
十秒钟之后,它被塞入到廉价的彩色纸盒里。纸盒外又被贴上了一个让人嗤之以鼻的低价标签。在完成上述工作之后,搬运工人将它和其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们送往旧城区里随时可能倒闭的电子产品零售店里。它被一身寒酸样的老板放在折扣区的货架上。闷在纸盒里的它每天都期待着能有幸获得伊丽莎白女王的管家,艾尔顿约翰的同性女友,或是贝克汉姆小女儿的宠爱。它无比坚信,终有一天,它将离开这个行将就木的破店,进入富丽堂皇的宫殿。
有一天,一个穿着T血衫的男青年来到了店里。它透过纸盒的缝隙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件折扣店里淘来的便宜货。它看到青年在和店主短暂的交流比划后,冲着它所在的货架缓步走来。它自信满满地认为这个穷鬼会十分随意地从货架上最朝外的几排里随意挑选一台。当青年那满是汗渍的庞大身躯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它依旧侥幸地认为这个穷鬼不会发现它并为它支付任何费用。但当这个穷小子摇晃着它藏身的盒子,使它晕头转向之时,它悲伤地意识到其一生怕是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它只能用尖锐而细长的滴滴声发泄着落入寻常百姓家的痛苦与愤懑。而那个有幸获得它的男人,戴维,不仅不理解它的苦闷,甚至还对它十分粗鲁。它熟悉房间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尤其是暗不见天日的床底最让它胆战心惊。它也了解戴维拳头里包含的甜酸苦辣,每一次冲击都让它担心自己的外壳会否又多几条裂缝。它甚至还曾被掏去过电池,短暂地失去生命体征。既然发家致富的梦想已经破灭,与其坐在掉漆的床头柜上,看着剥落的墙纸一片片凋谢,倒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可这该死的穷鬼宁愿看着它在长吁短叹中体会生不如死,也不愿替它实现这最后的卑微梦想。它想起塑料需要一百年时间才能降解腐烂,心情自然更加低落。那液晶面板上的字体颜色如此鲜红,宛如人类哭红的双眼。它的确想和人类一样痛哭,但自私而愚钝的设计者没有给她这一功能。于是,她只能不停地眨眼,把这一过程直接反应在液晶面板之上。于是,她只能不断地怪叫,把回荡在内心的绝望寄托在那个小小的蜂鸣器之上。
液晶屏上,7:45的数字反复闪现。尖锐的噪音准时响起,。
睡梦中的戴维被难以忍受的声响所吵醒。他的手在柜子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够到那玩意儿,他摁下了开关,又一次剥夺了它的话语权。上个月,为了避免再次迟到,他去廉价店铺里搞了一个电子闹钟。他对闹钟迄今为止给其所带来的改变十分满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气喘吁吁地赶路或是生无可恋地看着打卡闸机口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会对闹钟的不解风情而气愤,多少个美梦因之而破灭。所以,把闹钟丢到角落里,扔到床底下,抑或是敲打它几下都是司空见惯的。
不过今天,戴维不打算惩罚闹钟。即使闹钟乖巧地选择闭嘴,他也会因为嗅到功名利禄的滋味而准时起床。毫无疑问,星期五,将成为见证人生飞黄腾达的重要纪念日。在经过连续整整一周夜以继日的努力之后,戴维终于完成了APP的核心程序编写。而这注定将为他带来一座小金人——最佳程序编写奖。
他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踩在床垫上。他舒展开身体,朝着窗户的方向摆出了标准的V字型。他很好奇如果此刻对面楼宇里的女士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百无聊赖地探出脑袋,她会否对这个兴奋异常的单身男性产生哪怕一丝的兴趣。她会不会把目光移到他厚实的嘴唇上,或是下移到结实的胸肌上,或再下移些,注视着他的腹肌。又或者,更大胆更放肆地往下聚焦。他发誓,如果那位女士需要,他可以痛快地撕去文明教化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他迷失在自我陶醉之中,索性让自己一丝不挂。
“女士们先生们,我本来准备了长篇累牍式的获奖感言。但鉴于我他妈快迟到了,所以就容我长话短说。我很高兴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完成这份差使,为全景公司的APP做出自己的贡献。我也很高兴能看着我的死对头吉米拍屁股滚蛋。最令我爽的是,我他妈要搬到十楼去啦!再见吧,你们这群底层员工。再见吧,这张该死的十级员工证!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好兄弟林奇;感谢那喝不够的美式咖啡;感谢每天都让我睡不踏实的闹钟;尤其要感谢我自己!感谢这个即使被你们称作呆鹅也不曾想过放弃的优秀单身汉!谢谢!我说完了!”
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床垫上发表着歇斯底里的致辞。想象着台下数以万计的仰慕眼神正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浑身滚烫,心跳加速,胡须处有汗滴沁出。
1个小时后,戴维脚步轻盈来到了办公区。他坐在办公椅上,感到屁股下面是沉甸甸的黄金。他发现原来这把椅子是包了胶皮的王座。他愈发地热爱起生活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了移动硬盘,那里面储存了他奋斗数月之久的全部信息,亦承载了他对未来人生全部的期待。他的手在硬盘上来回游弋,像在刚出生的孩子的后背上抚摸。这个安静的虽不会呼吸但却有着真实的生命力的小家伙怎么也让人看不够。戴维低下头,闭上眼,打算给它一个充满爱意的吻。
“嘿,戴维,过来一下。我们得开个会。”阿尔法小组组长拍了拍戴维工桌的挡板。戴维抬起头,看到一张表情凝重的脸,他断定是自己的出格行为引起了组长的反感,于是结结巴巴的解释着,企图让组长相信一切只是因为情不能自己。但组长压根没听他说话,通知完后他就离开了。
戴维带着略感失落的心情前往了会议室,那里正坐着所有的组员。组员环绕成一圈,组长坐在圈中央。这是阿尔法组的传统,他们认为这样能降低彼此之间的隔阂和地位落差感。他们称之为圆桌议会。
“各位,我知道你们很努力。也知道我们即将成功了。可是,现在有个很大的问题,一个足以熄灭我们所有人斗志火焰的问题。吉米和他的贝塔组在我们之前完成答卷了。”组长的脸愈发阴沉。
“那又怎样,他们在核心程序问题上不如我们。我们依旧会赢。只是晚几分钟。”戴维觉得这个同事说得很好,但有一处需要进行纠正。
(是我,不是我们。)
“但是,他们的APP也做到了。”组长顿了顿,“我得到确切的消息。他们的APP实现了全部的技术突破。用的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技术架构。戴维,他们用的是你的程序。”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戴维感到脑袋嗡嗡地直发响。他木然地和组长对视着。猜测那眼神里含有哪些成分。他感到自己活像只猎物,而组长就是猎人。猎人抛出了一个话题,埋下了一个陷阱。他等着有人接住话题,随后便可借题发挥。耐心地等着猎物进入射击范围后就扣下扳机。所以,这个所谓的会议,根本就是一场美妙的猎捕游戏。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不言而喻。
戴维感到脸火辣辣的。他浑身上下好像都被猎枪指着。所有人似乎都在蠢蠢欲动,渴望成为第一个扣动扳机的人,他们会无情而专业地把12号猎鹿弹射入目标的体内,在他身体里炸开花,造成严重的内部伤害。这滋味可不好受啊。
戴维手指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他的嘴唇在颤抖,眼角也跟着抽动着。
“戴维,别紧张,我没在怀疑你。我知道他们是通过了一些手段偷到了你的程序。我只是奇怪,他们怎么会偷到的?”组长说。
戴维感到枪口离自己远了几寸。他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这个混蛋是怎么偷到我的程序的?这个问题戴维自己也很好奇。首先,电脑是绝对安全的,内部的防火墙拥有防御黑客攻击的顶级水平,不是吉米所能攻破的。其次,戴维也考虑到了物理安全。每天上下班时,他都会认真检查电脑外部是否有外挂的可疑的U盘插件。检查的仔细程度并不亚于白宫门口的安保人员。最后一点,储存信息的移动硬盘从来都不会离开戴维半步。吉米是如何通过这样严密的防护而得手的?
(这根本不可能,只有神才能做到!)
可事实是,吉米确实得手了,他领先了。他抱着橄榄球达阵了。戴维感觉心被掏空了,他突然感到很疲倦,像被水泵抽干了血液,又像被石磨碾碎了魂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因为,他是来接受册封的,不是来投降的。他根本没有B计划。
“戴维,你没事吧?戴维。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我们有机会翻盘,相信我,振作点。一旦我整理完资料,吉米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戴维看着组长的眼睛,愈是真诚的眼神愈让他难受。他已经尽力抑制住眼泪的滑落,但仍能感到嘴角充满了苦涩。
它乖乖地守在床头柜上,从后望着戴维庞大的身躯。自从戴维今天下班回家后,他就一直守在书桌前,留给它一个猜不透的背影。它知道戴维正在社交网络上忙碌着发泄着,它也知道戴维今天的心情实在很糟。它想去安慰一下,但它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一部闹钟,它会做的只有破坏别人的好梦。所以,它只能关切地守护并祈祷主人别把怒气撒在它身上。
戴维从位置上起身,身后的屏幕闪着白光。几个布满字母的绿框隐隐约约。它依稀辨认出那是一段网络对话。
“嗨,戴维。”
“你是谁?你怎么进入我的首页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听说你的心血被偷了?”
“你是谁?你想干嘛?说话!”
“我是你的朋友。戴维,还记得饭店外和咖啡角的事吗?”
“混蛋,滚出去。滚出去。你不存在,你根本不存在!”
“不,戴维,我当然存在。我无处不在。我会帮你,帮你夺回你失去的尊严。而你也该尽你的义务,为我的瓶子寻找猎物了。你早该开始了。不是吗?明天见。”
它看不清更下面的文字,但它猜得出那必定是最恶毒的咒骂。它的视线突然被巨大的身影所挡住。一个巨大的拳头和一双冒火的眼睛就悬在它的头顶。它不敢朝上看,但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它轻轻地叹了口气。既为它在戴维家的短暂时光即将结束,也为它入豪门的梦想已不可能再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