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成仙了?”
房馨约看着眼前突然消失掉留下的空白,揉了揉眼睛。
这里不愧是昆仑仙境,苦寒之地。发生这样的事应该不算奇怪吧。
曾听师父说,这昆仑虚曾是西灵圣母居住之所,西灵圣母是女仙之首,主宰阴气、修仙,人头豹身,由两只青鸟侍奉,是道教正神,与东王公分掌男女修仙登引之事。
刚才明明,一只兔子就在眼前,那只兔子眼睛受了伤,她用师父教的法术救了它,本打算抱起它和自己做个伴,却不知怎么就凭空消失不见了,应该不是嫦娥的玉兔显灵吧。
她努力回忆,自己刚刚正在照着天书上的法门练习撒豆成兵,难道这兔子是她撒出来的?不应该呀?她不是还没撒呢?
她挠挠头,转回去打算正是开始练习。
突然一团白雾落在面前,吓得房馨约一步跳开。
鬼谷子从白雾中走了出来,笑妗妗地看着她。
房馨约像见到了鬼,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蹦过来拽拽胡子,揪揪耳朵,扥一扥他已松弛的瘦脸,似乎要检视一下皮肤的弹性。
鬼谷子被她捣鼓得一愣,站在那一时手足无措,问道:“馨儿你在干嘛,不认识为师啦。”
房馨约又来到面前,伸出指头:“一二三四,对了。”她还数了一遍鬼谷子头上的包。
鬼谷子见她还没捣鼓完,便负手而立,很好脾气地等着她。
“看来真是师父来了。”房馨约转转眼珠,吐个舌头,“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自己又见鬼了呢。”
鬼谷子徒弟众多,各个都很有本事,从没收过女弟子。他一辈子除了至为孝敬的母亲,还有那个拥有九天秘笈,人称九天玄女的师妹……不提也罢。除此之外也没和其他女人打过交道。
机缘巧合得了这个女弟子,算是凑足了他天地人观中三个合字。
鬼谷之术虽说得自天书,可他自小受道家影响,理论基础皆出于道,启蒙恩师乃是老子。天地万物皆由道而来,何谓道?规律,阴阳,和合也。
看得见的道,是走得人多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走什么样的道,成什么样的气候,自有天份注定,更是各自的选择不同。不管怎么走,总是要讲阴阳调和刚柔并济。至阳易断至阴无功,太钢至阳如卫鞅、白起,杀伐果断毫不留情,虽博得一世功名,成就万代伟业,不懂得急流勇退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至阴至暗如庆父、屠岸贾,将人性中的阴暗面展现得淋漓尽致,手段隐秘不露,祸藏其间,终是害人害己。
日中则仄,至暗则明,万物规律,循环往复。
鬼谷子不羁于常,可对于天地的敬畏还是有的,因循自然规律生、往,每个人都如一个通路,一条道,传袭下去。所以来有阴阳之因,藉由阴阳和合,才能生发阴阳果报。
论到世间的际缘,生发不尽然要是自己血脉的传承。他没有血脉,也不需要以血脉的延续来证明什么,名利皆是浮云,血脉究竟为何?便是属于自己的唯一线索和存在纪念?用姓氏拴住情感束缚的命运共同体?互相借由彼此兴衰荣辱,标榜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控制欲?
每人只是一个通道,过滤器而已。有人将前人的声量放大,有人把其中一些变了调。他也只是之于有缘有愿的徒子徒孙们的一个媒介。他的生发落在后人上面,正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他拿自己的博大出来给予弟子,虽然一视同仁,终于对女弟子的方式方法需有不同,偏心和宠溺了些。
这房馨约一如一张白纸,心地纯净剔透无染,鬼谷子一生教授太多阴谋阳谋,权柄数术,本以为这黑衣女子将是个杀伐果决泼辣狠厉的角色,这个出乎意料却让他因祸得福,终究在这里返璞归真,也算是自己的一种阴阳相济功德圆满,令他甚是满意。
所以这房馨约说什么都可以,他从来不会生气,房馨约虽被娇惯,却乖觉,从不惹师父生气,只是那天真烂漫如孩子般的性格,口无遮拦的直率。
“又见鬼了?你这撒豆成兵练得怎么样了。”鬼谷子笑着问道。
“师父,就是在我练撒豆成兵的时候见鬼了。”
房馨约将刚才的情景和师父一说,便似将疑惑和恐惧也一并抛给了师父一般,自己无事一身轻了,也不等师父给她什么解答,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开始一件一件将练习当中的所有问题一股脑儿地抛出来。
她终于告一段落,喜滋滋地看向师父。她知道师父要作法演示了。
每隔一段时间鬼谷子就会来指导她一番,都是这样的套路,她把问题说完,他一字不语,全在意会。
鬼谷子向左伸出一指,但见风云四起,雪雾漫天。他的衣袂已冉冉而起。手掌翻覆而上,在缓缓张开的五指之间,一个漩涡逐渐升腾。
他的手缓缓低垂,那漩涡越旋越大,声势渐隆,席卷天地万物,飞沙走石。风雷滚滚之中,隐现金鼓之交,冲杀嘶吼。鬼谷子将手一扬,周遭雪原变了一番模样,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环顾四维,无数兵士战马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戾气裹挟着每一个人,成就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屠戮世界。
一张鲜活的面容自房馨约面前匆匆而过,他的眉目清晰可辨,在敌人惊恐的眼睛里,有他脸上雀斑的顽皮被一道泥水一道血水封住。
对面的是被称作敌人的动物,因为可以被随意杀戮,所以从上战场的那一刻,每个人都已经不再是人。
只有不拿自己当人,不拿对手当人,才能下得去手。
不想自己的身后事,不看对方的眼睛,才能义无反顾。
就算午夜梦回,也不敢梦到砍下过多少头颅,那些头颅属于哪些身体,他们有怎样的家人,为什么一个失手,会死在自己的手里。
如果那时手上的刀慢了一刻,哪怕是半刻,活着的就不是自己了。
活着是一场侥幸,从出生那一刻,甚至出生前的激流勇进,角逐便已经开始了。存在从来都是一出你死我活的好戏,一场世间蒙昧的共业。
“杀一敌不为奴,
杀十敌田百亩,
杀百敌金银宅邑万户侯。
杀一敌不为奴,
杀十敌田百亩,
杀百敌金银宅邑万户侯。
……”
秦的歌谣在空中回荡,唱的人声色俱厉。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歌谣幽幽传来,像是征战的行进曲,出征的送别曲,哀思时的缅怀曲,更像一曲丧歌祭歌挽歌悲歌……
许多人匆匆来,又匆匆走,他们来去无常,甚至都留不下一个名字,一声叹息。
声音随着画面渐渐隐去,地上曾厮杀碾压的痕迹越来越淡,一切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只留下了一把洒下后滚落各异的豆子。
“便是这样的么。”从幻境中回来的房馨约愣了半晌,“为什么是这样的?”
她本是在学法术,却清晰感觉到一条生命如一丝电流从指尖流逝的刺痛,千千万万条生命的流逝像万蚁噬心,猛烈的痛楚后化为乌有的空白,就像血色山河褪去后的雪原,眼前什么都没有,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感觉到大颗眼泪自她脸颊滑落,她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
用什么证明空白掩盖下的过往,是真正发生过的过往?
哪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是真正真真实实存在过的样子?
谁还会记得?
那些流浪已久的生生世世,像失忆人的前尘过往,有没有可能会被念念不忘的人将它找回?
许久,耳边是鬼谷子的声音:
“便是这样。学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