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乘车,我戴笠,它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它日相逢为君下。
这古越谣歌里的旷世情谊,氤氲在这片土地上,从未离去。
一路上,阿秀哭啼不止,边哭边埋怨着老韩。
“不要哭了!梅梅被带走了我不心痛嘛!
“你忘记老欧这些年的好了吗?
“心痛又有何用!老欧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这些年银钱的救济,三番五次地帮咱打赢那些地主的官司,咱早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你身上的病早就带你见阎王了!他是我的好兄弟,也是老百姓的好官,你就忍心看着他现在唯一能活着的女儿去死吗?!”
“我知道!我知道!欧阳的好我都知道!晓寒我也舍不得!但是,我那可怜的闺女可怎么办哇……”阿秀已是泣不成声。
“梅梅对这一块儿地形熟络,只有两个人押着,说不定自己能够趁机溜走……”老韩安慰着,虽然自己说出这话也不相信。
……
晓寒此时静默无言。她在牛车颠簸之中,眼神呆滞。
爹爹没了,家也散了。昨日识得之友,也要魂归西天。
晓寒永生难忘,小屋之内,梅梅推搡着晓寒,不由分说地强行更换她俩的衣物。
晓寒永生难忘,她、梅梅、老韩三人六目相遇时中眼神的悲凉。
晓寒永生难忘,老韩抓着梅梅出去时的纠结懊恼的面容以及梅梅诀别时的毅然决然。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
“从此刻起,我即是你。我是欧阳大小姐,而你,记住了吗,是韩家的女儿。快,把你的玉给我!做戏要全套!”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
可惜再无人应答。
成长往往只在一瞬间。上天赐予的多么残忍的礼物!这礼物不管你愿或是不愿,它都会赤裸裸地站在那里,推却不去。
为了家,为了爱。晓寒想起了曾和梅梅说过的话。
为了家!为了爱!她,从此,代替梅梅,好好活下去。
欧阳颀入狱,举国百姓震惊。百姓自发团结,写了万名书,有好事官员呈上,谁曾想,却更是触了皇帝逆鳞。
功高盖主,老皇帝已是忌惮,朝堂几十年,他岂会不知莫须有罪名?
当即下诏五日后欧阳颀及其家人择日问斩,府内其余人员,悉数成奴,而好事官员,亦被发配充军,其家人则入贱籍。
五日之后,仍是夏日蛙鸣盛时。众目睽睽之下,欧阳颀一家,血溅当场。
“死亦何惧!唯恐世人恙尔!”
欧阳大人赴死之语,在场百姓无不动容泪落。夏日无雪,人心却已雪飞雪舞,凉寒至极。
可叹欧阳颀一声清廉,落得这番下场。
可叹公子清少年殒命,来不及参透父亲深沉之爱。
可叹,可叹。
且说欧阳颀死后,秦党愈发嚣张,朝廷更呈衰颓之气,百姓处于水深火热,糊涂的老皇帝却充耳不闻,只在意自己的权威可曾被冒犯。全国各地偶尔爆发一些大大小小的暴乱,虽规模不大,不至于一下危及社稷,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乃后话。
且说梅梅被两官差大人押解,挣扎着弄散了自己的头发,以遮住面容,恐邻里发现端倪。
待出了村儿,是一条官道通往京城,道旁一岸稻浪,一岸芦苇丛。
“这个娃听说是一个福星,现在都快死了,我倒看看她有什么福气,哈哈哈哈哈。”
“她怎么没有福气?打出生到现在的这几年,享的福还不够吗?”
“都听说这小妞是一个极其漂亮的,我看也不过如此吗,顶多算一个清秀,可惜哟,若是再大个几岁,说不定我更……”
“收起你的一脸淫相吧,上面的人可没让咱伤她分毫。”
“得得得,就你高尚!想想都不行吗?回去横竖是一个死,让她死前尝一尝这人间美味,岂不妙?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且不说进城之后的牢狱乃至死本身,单单眼前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就足以让梅梅恐慌。梅梅尽可能地表现平静,
“两位叔叔,我内急。”
“憋着。”
“憋不住,我已经憋了好久啦,要不然就在这囚车里解决了。难道你们就想着拉又丑又脏的车进城吗?”
于是放梅梅下车。
“你看着车,我带她去芦苇丛里解手。”猥琐男笑道。”
“你这德行!她年纪还小,你可别把她给我弄死了。
梅梅拨开了芦苇,走了进去。猥琐男在身后,正兴奋地搓着双手。走了一阵,芦苇丛愈发浓密,官道上已望不到此处。
“行了,就这吧。”
猥琐男说着便解着自己的裤腰带。
此时梅梅突然回身,从袖口中拿出先前藏好的几口粗衣针,朝着猥琐男的眼睛戳去,并用力踢了猥琐男的下体。猥琐男随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睛,痛得满地打滚。梅梅接着拿起一旁的石头,向着猥琐男的头部狠狠砸去。猥琐男挣扎地摸索着随身的官刀,梅梅连忙抢过,划伤了猥琐男的手臂,看着眼前的猥琐男没什么动弹,梅梅赶忙扔下官刀,夺命狂奔。
此时猥琐男已意识模糊,只得喊道,“快来,快来!别让她跑啦!”
可惜丛高林密,位置离官道也远,这虚弱的叫喊声并没有让守着囚车的伙伴听见……
伙伴在官道上已经抽过了两根旱烟,估摸着猥琐男已经完事儿了,又再等了会儿。时间一长,觉得不对劲,有些慌张,赶忙来寻,
“你们在哪儿?”……
在芦苇丛中扒拉好长时间,发现了同伴的尸体。芦苇地搜寻梅梅无果后,又返回梅梅村庄找,亦无果。放了死囚是死罪,于是他也回家收拾,亡命天涯去了。其上司只得谎报晓寒拘捕被杀,压住案底。王丞相暗自垂泪——此乃后话。
且说梅梅一路狂奔,不敢回头,不敢往大道之处行走,一路尘土,一路荆棘,穿过沼泽,跨越荒岭,经过丛林,磕磕绊绊,摔倒爬起,忍饥挨饿。或骄阳似火,或暴雨滂沱,梅梅都得忍受,向前跑,活下去是她唯一的信念。不知跑了多久,她到了一处山林。
此时腹中一阵饥饿,梅梅环顾四周,爬到了附近的树上摘野果。坐在树上吃了一会儿,品味酸涩,忽觉浑身一颤,附近的枝叶都在抖动,此时底下传来了疯狂的兽声。梅梅低头一看,是一只老虎!它此时正垂涎三尺,要把树上的小女孩摇下来!
小女孩紧紧地抱住树枝,幸而树枝较为结实,好一会儿后老虎仍未得逞,一眼幽怨瞧了瞧猎物,悻悻离去。
梅梅视野里看不到老虎的身影后,松了一口气,马上嗖嗖地下了树,刚离开了树,却惊觉老虎去而复返,正嘶吼着想自己奔来。梅梅只得暗道糟糕,这老虎倒是比那猥琐男聪明多了!爬树已是来不及,梅梅只得撒腿就跑!一个六岁的姑娘的体力与速度显然不如老虎,眼看着两个的距离越来越近……
梅梅慌不择路,竟闯到了瀑布处。
她连忙转身。前方虎视眈眈,后方飞流直下。老虎虎躯一震,梅梅一阵哆嗦,脚下一滑,跌入了飞逝的瀑布中……
从崖上跌落,落入了清澈的飞瀑中,身体在下坠,却感觉自我在飞升,也许是一种解脱……闭上双眼,望见天堂,那是只有欢乐没有忧伤的地方,昨日亲友,今已无缘再见,那我先去天界等候,默默地看着人间的恩怨,祝福着人世间的善……耳边的虎啸与水激四溅声,渐渐都无了……
睁开双眼,一位白衣童子就在眼前,眉眼温和,唇红齿白,嘴角含笑。
“你是神仙派来的吗?”梅梅问。
“不是。”
“那,你是来抓我的吗?”
“自然,也不是。”
梅梅从床榻上起身,透过轩窗,远方,云雾缭绕,山峰若隐若现,天色湛蓝,云朵轻柔,近处小桥流水,花柳丛蝶,桃林空处,屋舍人家,处处落英,树上鸟群高歌,水中鱼戏西东。
“这不就是仙境吗?”梅梅感叹。
“不,依旧是人间,你我,仍旧在人间。”
……
“我还活着?太好了!”
梅梅喜极而泣,晶莹的泪珠从眼眸溢出,滚落在脸上。温暖的指尖却从脸颊轻轻拂过,揩走了那晶莹的泪。小手冰凉,却被另一双小手紧紧握住,柔软如酥,而又充满能量。四目相遇,声音清澈,犹如泉水叮咚,
“妹妹别怕,有我在。”
有时候,言语无需很多,短短的几个字,便固执地扎根于土壤上,再也不能做到挥之即去了。眼前的这个谪仙般的人物,似冬日照进你心田的那抹阳光,明亮而不刺眼。依赖便像一只阴暗角落里的一只新藤,开始攀缘而上了。
此时一个白衣男子踏进屋内。眉宇乃至神态,都和眼前的这位童子一致。
“爹爹,这位妹妹醒了!”童子放开了梅梅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应该死了吗?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梅梅一脸疑惑。
“孩子,你终于醒了。告诉我,你是谁?!”男子一脸激动。
梅梅显然被吓了一跳,眼神充满了警惕与恐慌,伸手抓住了男孩的衣袖。
男孩忙用手摸了摸梅梅的头,安慰道,“这是我爹爹,他人很好的,不是坏人,你不要担心。”
男子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补救,“是小离,”用手指了指小男孩,“我的儿子,在河边洗衣服时撞见你的。当时你漂在水面上,呼吸已是十分微弱,于是他就把你带回家来。我略微会一些医术,你的伤好在只是一些皮肉伤,劳累过度加之河水长时间的浸泡,所以你会昏迷了一段时间。这些都不打紧的。”
“感谢两位恩人!”梅梅立马要磕头道谢。
两人见状,立刻搀扶。
“孩子,伯伯不是坏人,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你为什么会失足落水?你的家在哪儿?还有……你这块儿玉是从哪里来的?”男子拿着那块阴鱼状玉问道。
低头一看,梅梅原身上穿着的破碎华服已被褪去,亦是一袭白衣于身,脖颈原先的玉佩处现仅一片空白。
梅梅一把夺过玉佩。
内心却是再次震惊,虽然理性告诉她,眼前这两个救命恩人并不是坏人,然而有些东西,总是愿意尘封起来,不愿曝之于众,把秘密深埋土壤之中,到那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任何人也看不见摸不着,正如暗夜躲在天明身后,虽黑而不扰,而那黑暗中黯然开出的沉默之花,不肯白天开放,不愿让白天去照见自己的残缺。
“我,我头好疼,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以前的东西都忘了……”梅梅含糊其辞。
“爹爹,这位妹妹头疼了,你快给她看看!”男孩儿慌忙求助父亲。
“妹妹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太饿了,我先去给她准备些吃的,你先好好照顾妹妹。”
男子出了屋,那块似曾相识的玉,始终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她到底是谁?往日记忆碎片中一个倩影闪过。记忆中那姣好的面容不断浮现。这个小姑娘到底和记忆中的那个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沦落至此?而记忆中的佳人又在何方?现在是否安好?愿她安好,而眼前姑娘的落水、支支吾吾地装作失忆,无一不显示着她过得并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