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神洲。
商朝开国君王殷拜王筑造的古王城——殷城,它那沐浴在朝阳、明月与群星下的雄姿曾经犹如王杖般傲立在这片城邦林立的大陆中央,号令天下,万王膝行。
那是多少年前了?一万年前?还是更遥远的过去?萧仙贵一时间不是很确定,他在盘古大神的司命莲中沉眠了将近万年,许多记忆都变得有些飘渺不定。他漫步在殷城的街道,忆古思今,凭吊时光。风化剥落的城墙如今依然散发着一股浓烈、腥甜的巫术气味,当时殷拜王的肉身化作一阵红雨,为族人开启造字的智慧,无奈一番苦心最终都化作了泡影。他知道在那英雄筑城的时代,殇王说出的话语与踊跃的身影至今未曾消失,它们深深刻入殷城的石墙与街道中,古老的记忆会在在某个寂静月夜醒来,在风中徘徊呢喃,他知道它们至今仍然在等着他的归来。
萧仙贵向遗迹中央走去,登上石阶,在坍塌的宫殿门前,他依稀看到殷拜王走下青铜王座,向他轻快地走过来,可是,未等他说出片言只语便在流逝的光阴之中化作一片烟尘消散不见。
一切从那碗热茶开始,但是却源于萧仙贵自身对伟大魂魄的预知,这种神秘预感令他总能找到他所寻求的伟大圣贤。游走人间的他来到夏朝王城百里外的古道,化身茶水店的店主,为往来过客解一时之渴。萧仙贵第一次见到殷拜王,身为商部落长老的他正往夏王城谒见夏王姒癸。他满脸胡渣,尘霜满面,却掩盖不住那双清澈璀璨、饱含笑意的大眼。当他的眼线投落在从被一队士兵押送的俘虏时,面色如狂风怒雨扫过。待俘虏队远去,他将热茶一仰而尽。
“夏人喜用活祭飨取悦他们的神祗,现在还强迫我们这些部落四处抓捕蛮族野人供他们献祭。如果我们再这样沉默下去,待以后我与族人被押送上这条通往祭台死途,他们也一样漠然旁观。”殷拜王握手成拳,愤然说道。
箫仙贵将一碗热茶端上,他已漠然旁观了无数岁月,亲眼目睹无数文明在黑暗襁褓中哭醒黎明的晨曦,最后被时光的徐徐晚风送入遗忘的墓穴。他一直置身事外,漠然旁观。
黄昏,殷拜王从夏王城归家,他盘坐在萧仙贵茶点地板上,双手拿起窑土杯碗时依然抖抖瑟瑟,无法自主。
“我看到了夏人的祖神庙,周围一片竖木成林,挂满了那些活祭的人,那是‘肉林’。”这位彪形大汉低声咕囔说道,“残杀同类供奉他们的祖先,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吗?这样的事情怎能行于天地间?”他说完刻意压低声音,“我看到了夏人供奉在神庙里的神像,虽然只是一瞥,但那座黑木雕像不是人,而是一条很多眼睛的大蛇。”
他说完陷入静默,当时那一瞥的恐惧至今仍然残留心头,最后,他求助般地看着萧仙贵,好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他的建言,“要如何做?要怎么做才能让改变这种野蛮的祭祀?要怎么做才能把夏人的怪神烧掉?”
“夏人就是想让你们恐惧,因此才会如此展示。看过‘肉林’的部落长老不止你一人,只有那些懂得恐惧的人才是你的朋友。”萧仙贵说,“犹如煮茶,一沸时机尚早,三沸时水已老,不可用。一壶茶,需茶叶,器具,薪火,高山清水,缺一难成。” 他似若无意地说,褐色茶香从手中长嘴陶壶垂落如虹,片刻之后,茶碗半盛琥珀明光。
一个月后,萧仙贵听到殷拜王被夏王姒癸囚禁在夏台,他的臣下伊尹和仲虺多方搜集美女与珠宝献给夏王,殷拜王方才逃过一劫。不久,便见殷拜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萧仙贵面前。
“如同先生所言,一沸时机尚早。”殷拜王若有所思地看着萧仙贵说,“我对夏王说,商人愿意多献奉一倍的珠宝与玩器,但是不会再送一名俘虏祭品,结果,夏王大怒,我自己差点成了‘肉林’的一部分。”
“我选取茶叶时,遇见难以摘取的,便会先去除它的枝叶。”萧仙贵淡淡地说,“如此一来,自然轻而易举地如愿以偿了。”
殷拜王闻言沉思半响,最后哈哈大笑。他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说道,“先生你所说的茶叶到底是什么东西?”未等他回答又大力地一挥手,“这个不敢劳烦先生回答,管它什么东西,味道好喝就行了。”
说完朝萧仙贵躬身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半年后,箫仙贵听到殷拜王率领部落军队攻灭夏朝属国豕韦、顾国与昆吾;一年后,传来他率领千百部落的盟军在鸣条击败夏军,殷城从此巍然盘踞于中州大陆之上。
古道边的箫仙贵依然半碗热碗迎往送去,惯看春风秋月。光阴往来,在一个暮秋黄昏时分,他伫立茶店后方一口深塘池边,池草青黄相接,池潭上落叶漂浮,深绿幽静的池塘微波不兴,不染半点人间凡世的喧嚣风尘,却泛着一池萧瑟的秋意,他注视深潭暗幽的深底,依稀看到一个人形的火焰终古地燃烧在深渊地底的幽冥之国。
故人依然孤身而来,虽身为万**王,依然不改满面尘霜,一眼星辉。殷拜王盘坐在一向所坐的位置,音容不改,只是多了几道沧桑白发。
“前朝虽亡,可惜恶风忧存。夏人诸巫在灭国之时,抱着那些镶刻夏文字的青铜祭祀古器一同投身火海。铜器可重炼,文字却永远消失了。”
箫仙贵自然了解夏朝文字的书写与识读只在夏贞人和巫师之间历代秘传,文字是与鬼神交流的唯一工具,这些贞人借此摇身成为鬼神喉舌,他们的话语自然便是神旨。他对这种可笑无聊的私欲淡然一笑,双手奉上半碗热茶。
“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文字,没有文字,民智难开,活祭恶风势必永难根除。”殷拜王将热茶一仰,吐出长长的热气。
箫仙贵只是默然上茶。
“神巫告诉我,燎天铃可以敲开天门,向上天神祗求取造字的智慧,可是淬炼此钟需要王魂帝魄作柴薪。”他再次一饮而尽,大声说道,“特此来与君别。”
“这种燃烧王魂帝魄的火焰名叫太阴黑火,一旦选择这条路,你的魂魄永生永世都会将被这种毒火焚烧,无法转世,不得超生,每时每刻都必须承受毒火焚烧的无比苦痛。”箫仙贵忍不住提醒他。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可惜相聚日短。”殷拜王注视着他,他的眼神充满了理解、接受多舛命运后的平和,“我深知这是夏朝贞人对我的复仇,他们烧毁夏文字时预知了我会走上今天的道路,那位神巫其实是夏人的遗民,可是身为君王自有它天然的使命与义责,不容我辞避。”
殷拜王从暮色中来,披着一身星光而去。
一个月后,拂晓的铃声从殷城传来,血红的云气在王城上空盘旋如龙,红雨纷纷,每一滴皆回荡着清越的铃声。
史载殷人从大地血红色的雨痕中获得创造文字的智慧,建立了长达千年的殷商王朝。
箫仙贵走近茶店后方的深潭,红色雨水在池面乱跳,溅出朵朵红色火焰。他用茶碗在池塘中勺起一碗清澈的红色钟声,碗中未见水迹,但见一团扭跳如舞的人形火焰其中燃烧。太阴黑火焚身的殷拜王发出的每一声悲号皆化作红雨中的钟声,历史的卷轴徐徐打开,长达千年。箫仙贵怜悯地用剑指轻触太阴黑火的祭品,低语如午夜涛声,星海神力将碗中火焰凝固成一个透明的水晶蛹,将殷拜王凝冻其中。水晶蛹内弥漫清澈湛蓝的光烟,恰似星光璀璨的夜空之蓝,在萧仙贵深邃无边的星海神力的祝福下,舔舐殷拜王魂魄的太阴黑火逐渐熄灭,此时,逐渐恢复人身的殷拜王的模样也开始发生变化——从青年渐褪回少年模样,再从少年小孩,襁褓的婴儿,最后化作一团蓝色火焰,透明澄亮的蓝色火焰在水晶棺蛹似心脏搏动,每一次跳动便绽放一圈蓝色柔光。
箫仙贵捧着这个新生的星蛹,慢慢将它沉入深潭之。在目送它那最后的一抹光影消逝于深幽水境后,他抬头眺望殷城上空那片渐趋淡薄的红色血云,雨势已弱,铃声也逐渐轻淡,最后静息不复再闻。他自己转身离开了茶店,孤独的身影走入荒山野岭,直至消失在深深雾霭之中,自此以后,当世之中再没人知道古道旁那间普通茶店的主人行踪。
萧仙贵叹息一声。
如今的殷城废墟在晨曦之中竟氤氲着日落西山的残景,蔚蓝天空上几颗大小如圆盘的星辰突兀地浮现在头顶,甚至连朝阳都驱散不了它们的影子,这只是星罗乱殒所招致的乱象一角。这时,一阵索索声响打断了他散乱的思绪,只见一只奇异的绿色生物从殷城废墟的断壁残垣中爬出。这只绿色生物吃力地站起身,发觉到了周围有其他生物存在,开始好奇地看着萧仙贵。它外形颇似一只站立的瘦削青蛙,两扇阔耳盖住它的脸颊,长垂过肩,身着土黄色旅行衣,腰别一把水晶放大镜,背负一个四方形的旅行包,尘土满身。
“你好。”这蛙人一双鼓起的大圆眼略略看了他一眼后,友好地双手合十行礼。
绿泽族人?萧仙贵一怔。西贺神州的绿泽一族群居丛林湖畔,喜游水,以法术和超群的智力见闻于世。可是,这名绿泽族人为何会出现此处?他内心疑窦顿生,忘了回礼。但绿泽人却一点都不介怀,只听他彬彬有礼地自报家门,“我叫古域,如你所见,是一名绿泽人,职业是考古学家。恕我冒昧,你的外形颇似已经灭亡将近一万年的人类种族。”
考古学家!萧仙贵微笑不应。
“抱歉!”古域歉然一笑,他看出这沉默寡言的人类不喜被问起身份,便转换话题,“我从遥远的西贺神州渡海而来,侍奉绿泽明神的蟾蜍神巫令我在指定时刻前往选定之地,为此我在一百年前就开始出发。当然,这时间有点早,只因我想顺便沿途考察已经灭亡的人类遗迹,聆听人族历史的遗言。”
“这座废墟即使对人类历史而言都太过久远。”
“它是人类文明河流的源头之一。历史记载殷商的开国皇帝为了向他们的神祗索取创造文字的智慧,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种舍我其谁的精神令身为异族的我神往不已,为了找到这座古迹,我挖掘无数地方,甚至抽干了几个湖泊。”古域快语连珠地说,大概许久未与人交流了,“我越是接触人族遗迹越是百思不得其解——拥有这种伟大牺牲精神的种族为什么最后竟然灭绝了,因而,我认为有必要找出其中的因缘。”
“因缘不在开端,还需往终结之处寻觅。”萧仙贵行礼告退。陶醉于时光沉淀的古城古域目送他走出废墟之后,便转身投入考古工作。
殷城古迹外,一道长河气势万千地横过远阔的荒野没入渺然的天际,连绵几里的摆渡森林傍河而立,高耸生云,势若连山。当年的茶店古道如今已沉入这道大河河底,它那微尘般渺小的身姿从未在史书上留下半点墨痕。天地间,惟有满眼风烟,无限苍凉。萧仙贵走上浊流滚滚的咆哮大河,河流在足下咆哮,激起凌烈的风气,却无法沾湿他的鞋履。当他在当年茶店后的深潭之处驻足,凝神深视河底深处,面上露出来无比惊诧神色——殷拜王的星蛹竟然消失不见了。
位置正是当年沉没之地,虽然已被河水淹没,但是星蛹深眠大地深处,绝无可能被冲走。难道是那绿泽人挖走了?他刚一浮现这种想法便立马将其否定,星蛹沉眠着伟大圣魂,那是新生的星辰魂魄的胚胎,绿泽人虽精通法术,却绝无可能有带走它的力量。他将视线投向河边那片高耸的摆渡森林,在奇异种族绿色生命之海的深处,微弱的淡蓝色光芒一闪而没。摆渡树族并非这个世界的住民,它们的故乡远在二十八星宿之外的陌生星域,万年前的‘星罗乱陨’引发一连串的时空交汇,他们因此才流落此地。
这种异星族人高若云山,坚如岩石的身躯覆盖一层深绿的菱形鳞甲,树枝灵活摆动如蛇,长叶形似长剑,这是他们经过漫长岁月进化出的鳞甲与利爪。萧仙贵飞身走入摆渡树人之中,听到它们以低垂长叶的颤鸣不停地交流,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语言。他们的语调急促刺耳,似岩石摩擦,令人不禁怀疑他们的话语之中有看不见的火花闪现。
在万千摆渡树的无声注视与幽暗的身影之中,萧仙贵泰然自若地向蓝光闪没之地。双方都没有做出其他任何的举动,似乎在静候对方首先作出反应。此时此景,一点异动都可能成为引爆火山的火花。
这时,一深沉鼓音夹带着陌生星域的狂风从树海深处向他扑过来,整片摆渡森林瞬间沸腾了。
摆渡树们挥舞长枝朝他盘扫而来,每只长手上十几片长叶剑簌簌地发出划破空气的锐利声。霎时间,无数巨枝如巨蛇般在他身边游走。箫仙贵双瞳浮现点点璀璨星光,星海神力将无数摆渡树的触手轻轻地拒于三尺之外。他凝视神秘鼓声与星辰狂风的源头,只见淡淡如烟的太阴黑潮从一道毫发大小的暗空裂痕飘出,那是用殷拜王王魂所炼制的獠天铃撕裂的时空裂隙,夏人鬼巫向殷拜王所说的‘天门’。毕竟只是深渊法术所锻造的法器,最终只造成这道微弱裂痕。他透过这扇‘天门,’略微窥视到宇宙深海的一角,那里的波浪翻拍着时间与虚空的残骸,鼓荡的涛声从纯粹的阴影之地传来,化作一声声低沉的鼓声。那也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虚空领域,正是盘踞于宇宙深海的光阴大神太阴原蛇透过这裂隙释放出太阴黑潮,这些异星陌客被虚空瘟疫所感染,神智被剥夺,成了太阴原蛇的走卒,最终在鼓声的指挥下偷走了他的星蛹。他看到太阴原蛇正在用那十二只魔眼冷冷注视着他。
“小星神,许久不见了,在司命莲睡了一万年,大概将你灵魂深处的太阴黑潮净化干净了,当年一口饮干黑海,可有想到今时今日的情景?”太阴原蛇的鼓声回荡着讽刺与嘲弄。
萧仙贵默然不语。
“小星神,当年你鼓动商人攻击我信徒,毁坏我庙,烧毁我图像,最后又抢走了我的祭品。难道我不可以鼓动摆渡人取回原先属于我的东西?那是我的星蛹。”
“这里没有你的立身之地,光阴大神,我惧怕的是你眼中的火焰,厌恶的是你贪得无厌的胃口。”萧仙贵说完大力踏出一步,他的脚底向四周泛开一圈圈澄明璀璨的净世之力,耀眼的涟漪驱散了缠附摆渡树们身上那状若黑蛇蠕动的虚空瘟疫。在星海王座纯洁的净世神力面前,虚空裂隙缓缓闭合,宇宙深海混沌深处的太古妖神在裂隙闭合的最后一刻都在注视着他,他的凝视比混沌还要阴沉黑暗,眼口同处,开眼便是张口,连光芒都无法从它的饕餮下逃脱。
但是摆渡树们心中的怨恨并没有随着减去,每一位内心均怒火燃烧。他们低声呢喃着同一个词韵——回家。如同万人军阵齐声呐喊,其情其声势都足令大地颤动。
“我正是为此而重临凡世。”箫仙贵肃然说道,“这是为了赎清我的罪愆,星海王座见证,通往你们故乡的星云之门一定会如期打开。”
摆渡树族们低语交响,最后一位浑身垂挂数不清的珠宝链饰的金色摆渡树人走了出来,两手捧出一颗蓝色水晶星蛹,它的深处有红色星云盘旋,不时可见红色闪电划过。
萧仙贵歉然收下。随后,这名金色摆渡树人仰天发出一声法螺声韵的长鸣。这是摆渡树向他们神祗祷告。他们的神祗与宇宙深海一样古老,远在时间诞生之前便已存在。其他摆渡树纷纷发出虔诚悠远的祷告。
在法螺的浩瀚回响中,箫仙贵合掌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