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宾客的关注点本在环刀与单剑,突然眼尾扫过这一幕,皆惊叹不已:那个瘦弱的小孩子虽是第一个活着出现在场内的,可一直瑟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因而“伤”门所押甚少。
可现在情况扭转了!
“他”竟将人一击毙命:那个凶狠的邪怪少年还尚未近身,削铁如泥的虎爪钩还尚未施展,不见刀光剑影、没有血肉相向,却魂断于此。一时间,人们喝如潮涌,席间有多人招手,接着就有小厮貌样的人恭敬上前。周遭太吵杂,座上宾龇牙咧嘴,指着台下对小厮嘶喊着什么,小厮会意后微笑离去。宾客继续饮酒欢叫,多位衣着一致、笑容一致、长得也近乎一致的小厮则像一群群蚂蚁汇入或离散进偏厅。
井口不远处就是偏厅,偏厅安静许多。
室内正中有一块巨大的八卦罗盘,上面写着八卦八门名。八卦正中央的高处坐着一个小童,小童着普通小厮袍,带着普通小厮的笑。头扎双髻,抱着一跟长长甘蔗。他一边啃,一边听着各方小厮来报,再晃悠着悬空的双脚,将注有宾客名的筹码置于甘蔗上,划入罗盘中。罗盘之上落子无悔,却可随意增加投入。一瞬间,投入皆向“伤”门来,此一来,原本“伤”门唯一的筹码变得不再孤单。
井口外一片热闹,井底秦苍扶着墙,吐了一地。
秦苍几乎吐出了眼泪,只感觉血液上涌。指腹青苔传来的沁润触感,鼻尖隐隐飘来的腥甜,无休止的震耳欲聋的喊叫,此时都让人作呕。自己杀人了。原来“快意恩仇”“杀伐决断”“执掌生杀”是这样?原来“杀人”是这样?
可现在远远不是犯矫情的时候!秦苍勉强直起腰,迅速沿着墙壁向“伤”门移动,此刻“伤”“杜”“生”三门是最为安全了。直到后背靠在两门之间的墙壁上,秦苍才稍微缓过神。
极乐阁的“斗兽”有不言而明的默契,那就是先除最强者,以保更大的生还可能。原本如火如荼的“开”“休”二人看见突然倒地暴毙的虎爪钩,意识到旁侧或许还有一个更大的威胁。
虎爪钩的醉花贼是江湖上何等厉害之人?之前两人竟完全没有意识到真正凶险所在不在彼此。刚才一心恋战放任秦苍安然存活,此刻瞬间感到后怕。于是交换眼神,齐齐面向秦苍。
秦苍知道,再不能沉溺情绪之中,得快些镇定下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干呕个不停。
对面二人,不知这呕吐的动作什么意思,但见小少年衣着不凡,却出手狠辣异常,以为又要发出什么杀人无形的招数,竟不敢贸然上前。
你死我活。他们犹豫间,秦苍却不再犹豫,左手成刃,两枚银针顷刻击出;同时手指微曲,几声微不可闻的戒链碰撞声后,引手成巴、推手成比,霎时间,毒气宛若游龙,升腾直上,疾驰击杀。
身前二人,确是看见了秦苍的动作,却看不见武器所在。二人也非等闲之辈,常年习武者不仅能观可观,更要能感知周身气韵游走。一时间,二人双双飞身后退。无兵无刃却引得两大高手纷纷后撤腾飞,看台上的宾客不禁觉大饱眼福,大肆叫好。
鱼骨针直来直去只入了鸳鸯剑一人一眼,瞬间血光四溅,哀鸣响起,就见尊长仪容的独臂男人突然捂住眼睛。鱼骨在眼球上将入未入,露出半截小小的刺。那人也是狠角色,身上刀口无数,内力紊乱,早已杀红了眼,视死如归。于是用紧剩下的手,掐住露在外侧地半截银针,用足心力,向外一挣。只听“啊——”得一声大叫,攀满细密毒刺的鱼骨连着眼球、带着内部经脉血管一并扯出。
满以为这是鱼死网破的前兆,会等来男人更加发狂的反击。但不知为何,突然间,男人似乎再也管不了眼睛与颅内的疼痛似的,眼孔圆睁,仅剩下的一手死死卡住脖颈,仰头向上,喉咙里发出“撕拉拉”的声响,接着浑身抽搐,脸孔发紫,脸上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后,就见男人嘴角隐隐流出黄褐色的泡沫,轰然倒地!
“开门出!”
不断的暴力上演麻木了人心智,却增加了面对恐惧的阈值。纵是如此,双剑男人这破釜沉舟的一举,撕心裂肺一声喊叫,这未所能遇见过的反转,也使得早已看惯兽斗的座上宾客齐齐一惊。
“休”门老者,更老道一筹。
满月环刀一立,用力挡住朝心脉飞来的奇针,环刀当即一震,发出“铮——”的一声,这才知这飘零如丝的武器竟如对面细弱无骨的少年脾性无二致:看似柔弱实则强悍无比。老者旋即运足内力,朝少年双腿所在,大力掷出环刀。
秦苍大惊,迅速借岩壁用力一蹬,飞身起跳,避过来势汹汹的环刀。但这满月之物好像有生命似的,在将秦苍之前所倚靠的坚硬岩壁劈砍出一尺来深的凹槽后,再次以锐角急转,几乎不减速的朝秦苍所在的位置追去。环刀凌空飞来,秦苍听到一阵由低到高的啸鸣,迅速缩紧腰腹一个倒挂金钩,环刀割下“少年”一处衣角,稳稳回到老者手里。
一次不成再来一次。满月环追着秦苍四下奔波,意在将秦苍逼出安全圈,逼入井底中部再无依靠。仓皇间,秦苍左手拨挑,射出鱼骨银针;右手早已握住从厨房顺出的小刀。可一把不足小臂的烹饪刀如何能与上等的环刃相比?几番下来,短兵相接,即使秦苍全力借力打力,自己的刀柄上也是齿牙横生。
但是,真以为,这里只有满月环刀有“生命”吗?
不,只是秦苍的武器慢一些。
若是这洞里的光再强些、集中些,或是石壁颜色再浅些,或许人们就能像观皮影戏一般,从墙壁上看见一条拇指粗细、一臂长短的“龙”。
这“龙”可不如故事里娇憨可爱或是正义勇敢。此龙丑恶可怖,虽然只是细细一尾,却携带大量不可见的毒。毒粉无色无味,在空气中并不扩散,浅浅如游丝,紧紧附于龙体。毒根据击杀对象所在方向缓缓延展,直到来到被击杀者眼前,才如浪荡子一般,摇曳缠绕其周身。
秦苍唤这毒为“双姝”,顾名思义放出后攻击路径兵分两条:呼吸和心脉。待击杀对象吸入,“小龙”则部分堵塞其呼吸系统,部分游走进其心脉。吸入者死状,正如那双剑男人,直到最后吐出黄褐色的泡沫,人也就了却此生。
显然,满月环刀老人的呼吸要比之前的壮年男人平稳得多,所以毒发时间慢上一些。可再如何,毒终究会到达,现下也觉得隐约有些透不过气。越是透不过气,则越是加快呼吸;越是加快呼吸,则血液流速也就更快,相应的,毒性扩散也更快。待再一次朝秦苍掷出环刀,老人竟连接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嘭”的一声单膝跪地,粗壮的两臂勉强支撑自己,双目圆睁,眼白处皆变为血色,唯留下一点黑瞳,着实诡异。
他显然是知道自己今日必定要命丧于此了,却也没有如“开”门男子那般挣扎。而是集中气力,抬起头,双眸盯住秦苍,蠕动双唇。他已经发不出来声音了,即使真说出什么也将会被井口疯了般的欢呼湮灭。但秦苍还是“听”见了,她从花白的胡子后、皲裂的嘴唇上读懂了那句唇语。
他说:不得好死。
“休门出!”
座上宾客自然未听见两人最后的交流,他们只看着老者的环刃追着秦苍满场的跑,几番削下衣物,锦衣少年的身上也已然有几处划破,如此一来,胜负不言自喻。眼见自己刚下的注怕是要赔上几番,心中叫苦不迭,慌忙急着在“休”门增加筹码。可忽然情势有了惊天逆转,环刃老者竟如此前持鸳鸯剑的男人一般,突然倒地——可对方明明不曾出击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宾客的狂欢叫闹变为好奇和惊叹,好奇惊叹又变为兴奋,兴奋加持疯狂,持续不断的嘶叫声此起彼伏。
当然,也有几个华服贵胄隐隐皱起了眉,抬手招来小厮。不知是问了什么,小厮一愣,旋即又恢复了一成不变的笑容,摆摆手比划了几番,打消了客人的不安,这才又笑着离开。原来座上人并非不惜命。
秦苍此时已感觉不到惧怕和悲愤了。
三番五次躲过环刀的追杀,早已疲惫不堪。虽然再次逃脱升天,可能近身护佑自己的刀早已残缺不全。右臂有两处伤,一处看来并不要紧,可另一处就严重些,该是生生被剜下一块肉去,汗水一沁,撕心裂肺的疼。
秦苍忍着痛,闷哼一声。想起刚才冲着自己头部呼啸而来的飞刃,忍不住害怕,若是反应慢些,此时被剜下的就该是脑袋了。
如此,还有两扇门依旧未开。此时绝不能掉以轻心。伤口的疼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倒是让人保持警醒。趁着敌人未到,秦苍再次倚靠在青苔岩壁上,调整呼吸,等待新的敌人。
不多时,新来者如期而至。
“死门入!”
这次出来的并不如秦苍所“望”,甚至也超出了台上看客的预想。
因为死门出来的并非是人——是五匹立耳灰狼。
秦苍对狼并不陌生,好几年冬天自己都随夕诏赴往琮隆北的雪山收集药材、修炼身心。大雪地里,两人曾多次遇见立耳灰狼。小时候的自己会害怕,躲在夕诏的大袖子后面不敢出来。也就是那时候,自己隐隐怀疑夕诏拥有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他仿佛能与这些走兽“对话”。当然,他们没有“说”什么,没有发音,但是灰狼与夕诏的对视间仿佛就通晓了僧人的意思,于是并不干扰,更不相残。秦苍跟夕诏坦白过自己的猜想。夕诏的反应是哈哈大笑,说因为我们相互不在对方的“食谱”上,所以只要不主动攻击就不会血肉相向;再者,放空心神、摒除杂念,谁人都可以做到“通灵”。说完仔细看看秦苍被冰面折射的阳光晒伤的双颊,抹好药,又“扑哧”一声,笑说越看越像猴屁股。
自己让人去找夕诏了。
他会来吗?他会找到自己吗?
不论如何,此时此刻都要先依仗自己了。
眼前皆是成年雄性立耳灰狼。身形高大,皮毛厚重油亮,伏地而立时都到秦苍腹部那么高,若是站起来或有九尺,比一个正常成年男子还要高许多!
最重要的是,秦苍看出这几匹狼的“神色”绝非正常。一般的立耳灰狼黑目,神色收敛,可眼前这几匹竟是双目血红,獠牙外露,嘴里流出的涎水腥臭不已;狼爪不正常地在身前磨蹭,怒视周遭,低低嘶吼,显然是在上场前被做了手脚,此时愤怒了。
秦苍的毒是针对“人”的。人若无外在防备,面对“双姝”则是必死无疑。可飞禽走兽却可丝毫不受此毒影响。针呢?自己的针透过布匹软甲刺入人的皮肤,游走于血脉,破其心肺绰绰有余。可此立耳灰狼,是生长在雪山里的,严酷的环境让它们逐渐进化出三层皮毛,防寒防水防撕咬,就是普通刀剑也无法轻易使他们受伤,更何况自己柔软的鱼骨银针?
唯一的弱点该是眼睛和头颅正中头骨凹陷处。可立耳灰狼运动速度极快,远距离根本无法攻击。近身吗?这是自己的薄弱处。秦苍看看自己手中残破的小刀,今日可还有命回去?
一瞬间,头狼右侧的赤耳一跃而起,迅速朝秦苍扑来。对雪域霸主来说,这统共才多大点地方?赤耳狼速度极快,非人能及,秦苍无法躲闪,瞬间被扑倒在地。下一刻,秦苍左肩被狼爪生生刺穿,钉在泥土里,无法动弹,殷森森的血顺着利爪浸入狼体;“少年”右手持刀,死死抵在狼牙上,灰狼血盆大口吃痛不已,却闭不上嘴,血液和腥臭的涎水流在秦苍脸上。
秦苍左肩极痛,快速缩紧全身,双腿奋力一蹬。正好踹在狼肚子上,狼“呜”一个哀鸣却并未离去,秦苍借机左手成拳,不顾肩膀疼痛,猛然用力,鱼骨瞬间刺入狼头正中。
成了!
灰狼头部受了重击,右爪竟也有些微微麻木刺痛。一时恍惚,秦苍顺势再用力,将右臂往身前收缩,可野狼正暴怒中,力气又岂容人小觑,拉扯间,生生将左肩撕裂,血肉横飞。
秦苍顾不得念疼,咬牙全力往右侧一翻,徒然逃离赤耳身下。秦苍从没试过在动物身上用针、用药。在如此危机的境况下,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显现出一个画面:曾有一年,一头刚生产的母狼感激夕诏救其幼子,用湿润的舌头舔了舔夕诏和秦苍。那时雪霁,秦苍犹豫地伸出手,濡湿的舌头就轻轻触在自己的掌心,那是温热和痒痒的感觉。还有,还有那时母狼看自己的眼神。
混蛋!这种狼是有灵性的,从不主动进攻人。眼前的这几匹,不知经受了怎样残忍的对待?
但是,也就是突然涌起的这么一丝菩萨心,让秦苍没有乘胜追击,也让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