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将话题引向别处,这是帮秦苍找台阶下。
然而女子明白,陈烨想听的,自然不是自己吃没吃过春笋,亦或是她的北离“游记”。
陈烨提起此处农人与北离学社,其实涉及到近来针对她的一个敏感话题。
近些年,九公主力排众议,斥巨资在属地兴学,这本是一桩与民便宜的好事。但事分两面,有人以利,有人为弊。
首先,学问遍及,不免撼动士族对仕途之路的把控。一想到多年后,庶民子孙有可能与自己同朝称臣,而本族后辈需得面对更多考量才能完成官宦之位继替,一些人如鲠在喉。
再来,翕边举贤纳士,风气醇正,百姓见而从之,几年间,民多化者、经贸繁盛;然有“从”便有“畔”,眼见人去楼空,银子跟着远迁,周遭几个郡县的大族心头淌血。
如今,北离学子被九泽蛊惑,背信弃义、带头造反,简直是有如神助!一时间,数位朝臣明里暗里大做文章,宣称九公主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不多时,又有人发现,如今代理印芍城守之务之人,竟曾是翕边公主府的幕僚!
种种言论将陈烨推至风口浪尖。
所以,她如此一问该是想透过秦苍,一窥瑞熙王对此事的态度。
只是九公主打了个空算盘:秦苍前日只听陈煜说原印芍城守失德、被斩杀,尚不知其后种种;最重要的是,陆歇压根未与自己提及过这位九公主。
只是事已至此,避而不答倒更不妥,于是想想道:“人说应使民‘虚心弱志’,但此心该是歹心,此志该是饕餮之志。临泽见形,视民知治。秦苍睹北离民之纯善,亦睹民之蒙昧贫苦。士庶间隔、上下异心!倘若有礼教防身,或许不会屡遭奸人挑唆,更不会轻易分崩离析至此。”
陈烨听罢,心中感叹:学社教授于这些青年人的,未必就不是真知灼见。可正也是同一种东西,恰好助长了他们脱离萧氏的气焰。
丰其羽翼未尝不可,但朝哪里飞、怎么飞也至关重要。
心思如此,女人依旧和善:“陈烨山野之人,之前并未想过如此种种。今日受教了!陈烨一介女子、一具病躯,虽无力尽心于堂前,但也愿与西齐宠辱与共。”
“公主高义。”
此刻茶已制成,陈烨分壶后奉给秦苍第一盏。
两人慢慢品味,果真好茶。
“今日相邀王妃,尽是闲谈,不想王妃如此可人。想陆歇自幼混世、眼高于顶,我还以为谁都入不了他的眼;那临南少司命曾有不收徒之说,也为你破了例。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妙人。”
夕诏?
陈烨满眼含笑,道出的话却让秦苍心中一凛。若说之前是“闲谈”,那现在怕是要入正题了?
“九公主识得秦苍的师父?”
“有谁不识临南少司命?只是他却未必知道我罢了。”
常蛇相离,再不相见。被遗留在悬泉墓冢中的禅杖还历历在目。
陈烨故意提起夕诏,秦苍马上猜想他二人是否见过?但这位九公主却并不正面回答。
急也没用。于是女子尽量沉下气,缓缓将杯中茶饮尽,待眼前人自己道出。
“听闻瑞熙王妃自幼胆识过人,曾只身闯过极乐阁?”
“秦苍少不更事,亦不知那是西齐暗阁所在。为救一人,险些丧命。”
“那你救出所要救之人了吗?”
“他是安全的,这便可了。”
黄烈本是做局之人,自然是安全的。秦苍自觉不算说谎,但也不想多言。只是,这位九公主难道还与西齐暗阁有私交?
九公主之位,皇亲国戚,得些消息无可厚非。可陈烨并非领兵之人,现也算是脱离陈景自立门户,按说并不应当知道暗阁具体事宜。况且还是自己的陈年旧事。
“我少时曾也想救一人。那夜我们跑了很长的路。可最后那人还是被捉住了。”
陈烨说这话时语气轻柔,举止大方得体,却引得秦苍心中一转:不会是夕诏干的,要找我算账吧?
一想,又觉不可能。一来,自己和夕诏虽为师徒,但现在毕竟还顶着瑞熙王妃的身份,不至于要“父债子还”;二来,陈烨与夕诏年龄相当,九公主少时,夕诏当还在临南,不可能跑出来行杀戮之事。
于是拿过杯盏,轻轻啜一口。
烫。
九公主似乎并不指望身侧之人马上回答什么,不久又徐徐道:“瑞熙王妃曾与祁王交好,同游于印芍不高山。那山上有个山庄,叫风雅庄,是个赏月的好去处。我想救之人,就死在那里。我当日亦九死一生,落下顽疾,需日日饮药,仍未见好转。”
山风习习,由后颈灌入脊背。若不是见陆霆还安安然立在门外,秦苍当真想拔腿告辞。
陈烨所述三件事都事关隐秘,而交集似乎唯一个自己。难道自己想错了:她想召见的不是“瑞熙王妃”,而是“秦苍”?
思索间,喝茶的速度快了不少。不知这等变化,陈烨是否看在眼里。只是当秦苍放下第三个空茶盏时,九公主一把覆住对方手腕。
“实不相瞒,陈烨今日请王妃前来,是想请你帮忙。”
秦苍一愣,转身望向女子,见她亦朝向自己,目露哀伤:“这么多年,陈烨一直想查清楚当日杀我友人者究竟是谁!可是苦寻无果。我想请瑞熙王妃助我!”
不得不说,陈烨身子孱弱,可正是从这浓重的病态中又流淌出一股强烈的感召力。
秦苍止不住自我提醒,不要轻易相信她。可越是克制,越是面沉如水;但若一个人当真无动于衷,恰恰不会露出这般沉寂的神色。
这时,陈烨突然像孩子般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补充道:“若王妃答应,作为回报,我将派人帮你找寻临南少司命的下落!”
见人不解,陈烨解释:“他消失了。整个临南都丢了与少司命的联系。如今印芍多了大量僧侣,不知是否与你师父有关。若王妃也在寻他,不如此事交由我。”
陈烨话语间十分笃定。难道陆歇差璃王府的人寻找夕诏,她也知道?只是,度斯他们不是一直跟在他左右吗?怎么会也失了联系?
心头被揪起来,不敢多想不好的情况,秦苍将手缓缓抽出:“九公主身边多能人勇士,为何要我调查当年凶手?”
陈烨一听,这才安心了一般。
她并没有马上回答秦苍的问题,而是任眼前人看着她一一收起之前的三盏茶杯,用沸汤淋在其上。
“印芍不比其它地方,有些隐处只有天华胄的携带者才能入内。”
她是如何一个眼耳通天之人!竟知天华胄在自己身上?!
见秦苍眉目间终于紧蹙,看向自己的目光终于灼热,陈烨将手盖在她肩上,轻轻拍一拍,安慰般:“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人知,也不可有第三人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