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情形似乎并没有那么糟。
前来“攻击”的不过十几人,举止间能看出身上带有旧伤;都极瘦,从穿着看似乎像是逃难来的。虽是练家子,可显然不敌这些年富力强的亲兵侍卫。兵刃相接与百姓叫喊的声音且吓人了些,可眼见作乱之人逐一被压制,打斗竟然已接近尾声。
离秦苍最近的那个侍卫,正将身下被制服的一人交由同伴。一回头,竟见西齐的瑞熙王妃盛装华服,只身翻出了院,来不及惊诧,连忙抱拳:“瑞熙王妃!”
秦苍四下一看也不客气:“怎么回事?”
“回禀王妃,有歹人来袭。人已尽擒!我等失职,让贵妃娘娘、瑞熙王妃受惊,请王妃责罚!”
“一共就这些人?”
“啊?”小士兵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是!”
这么十来个人怎么可能扬起如此大的风沙?造成屋宇震动?
可眼下见那侍卫神色干净干练,从眼睛通得到肠子,似乎又并非虚言。
正待秦苍纳闷,就觉有人牵起自己脚边衣物。刚要出手,却听女人呜咽:“我的孩子!”
正是刚才那个抱着孩子来领粥饭的女人。
“放肆!”身旁小侍卫见状,尚未收起的刀,直指脚下妇人。却被秦苍一手拦住。
妇人和其他难民一样被相向搏杀的人逼至墙角,见秦苍从墙内跃下,才拉住她的衣袍,指着不远处马匹疾驰远去的方向:“那个人!他把我的孩子带走了!”
秦苍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暗蓝色长袍的人,正向寺院背后的土林子疾行。虽已有些距离,但能看见对方一手持缰、一手怀一个布包。那乱纷纷的碎布包裹的,不是当时的婴儿是什么?
“还不去追!”秦苍指着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暗蓝色,对侍卫急道。
“我……我等奉王命,誓死保护贵妃娘娘!”
秦苍气得语塞,却突然听身后传来此起彼伏。
“为了北离!”
“天佑北离!”
此时,来犯者刚被钳制,武器虽被收缴,但显然心有不服。用北离的方言大声咒骂朝廷,挨了拳脚后,啐几口血沫,却骂得更狠!这边的侍卫也气急,大声质问来人身份,然见贼人只是声声大喊“天佑北离”,不言其它,下手便更狠。眼下,除了那个与自己答话的小兵,根本无人注意到聚集在墙角下瑟缩着的难民,更没有人去过问一个被抢走的孩子。
可为什么只抓走一个婴儿?
诈。
拉住自己裙角的妇人苦苦哀求,眼见要把心肝都哭出来,可秦苍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得便是这个字。此刻,这些侍卫是不会离去救人了。北离此时天灾人祸,怕这样的离散比比皆是。况且现在身边又没有大霆子他们,自己断不可趟这浑水。
于是秦苍定下心,甩开那妇人的手,任她跌坐在地上哭嚎,转身向寺门走去。
我无擎天之力,岂能事事经心。
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说不定蓝衣人抓那孩子,只是要给她喂点奶……
手指握住寺门的环扣,眼见那褪色的金属就要砸向同样苍老的木门发出闷响,这时,秦苍突然调转了方向。
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转身对压制了来犯者的院外侍卫道:“不知对方何意,不可掉以轻心,派去城内求援兵的人也不得追回。告诉你们贵妃娘娘,此地诡异,若无要事就先行回去。”
“可是王妃……”
“不必管我。”说罢,不顾其它,遂着蓝袍人的方向策马追去。
施粥的地方本是古旧,但之前来拾掇场地的人显然做事细致,挨着寺庙的草木才经历过一场大肆整修,稍杂乱些的地方都被清理过,辟出一圈空地,供人使用。但这地方毕竟荒凉,寺庙后不远就是片土林子。
土林子里压根没有路,枝丫繁密,树杈上横生出的秘刺扎在身上火烧火燎。秦苍不得不放慢速度,尽量蜷缩身躯、伏在马背,手臂被划破的地方立即红肿起来。也不知那蓝袍的人是如何做到一骑绝尘的,此刻半点影踪全无。
再不远处,林木渐稀疏,地上有被扬起的尘土尚未落,显然是有人行过。眼前开阔处,沙土之上,错落地立着一个又一个半人高的石碑,犬牙交错。石碑上没有文字,若不是其下平坦并无堆积,任谁都会想到自己是否误入了哪家坟冢。
石碑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寺庙,一口矮门半虚掩。马蹄痕到了此处便不见了。秦苍跳下马背,右手抽出新月,左手握紧戒链,推门而入。
是个荒废多年的佛堂。
先是一个外院,接着是褐红色的廊柱,穿堂而过是内院和三侧厢房。这地方竟与施粥之处布置得如此相似?可为何这样近的两处会分造两座庙宇供人参拜?北离又何时曾这般拥戴过诸佛?
不同的是,这庙宇主屋内供着一尊通顶大佛,大佛后是无数小佛。大佛端坐,小佛则生于后墙壁窟,千面神态。虽然无人经管,其上蛛网遍布,但借着破烂窗纸投射来的微弱日光,能得见佛像各个雕刻精细:眉目栩栩,衣着飘逸。小佛所在的墙窟,安置着无数盏蜡烛,数目之众数倍于墙体内佛像。此时烛火自然未燃,可曾经千百次流出的蜡泪堆积起来,落在地上、留下记忆。乍一看,竟不知是从墙窟中泣下,还是从地面升起。
这地方凄冷,又被数双眼睛盯着,秦苍感觉喉头有些发干。可还没等体悟出不详之感何来,内院磨盘处突然有响动。
来不及想,回身三枚鱼骨齐发,拔腿探去,果真是那蓝袍!
对方并非等闲,飞身避过,竟两步登上屋顶,朝寺门外奔去。
秦苍跟着追出去,然对方速度之快,竟非常人所及!所经屋顶之处,扬起积尘,眨眼间前面的人竟又跃下屋顶,回头向来处奔。
眼见又要跟丢,秦苍大喊:“你是谁?把孩子还给我!”
怪异的是,那人闻声竟然减缓了速度,并以几乎无法想象的身姿急速转身站定,看向秦苍。这突如其来的定身,倒给追逐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秦苍也赶紧停下脚步,与对方保持安全距离。
此刻,两人正停在石碑阵中。
那人身子瘦弱,身量异常矮小,面容隐藏在斗篷中,看不清晰。手里怀抱孩子,孩子没有哭闹,不知是死是活。
“她还那么小,与你无仇。”跑得太快,秦苍尽量调整气息。
那人听闻秦苍的话,低下头,似乎是在看怀里的婴儿,却依旧不答话。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跟你换!”
这时,蓝袍掀开头上覆布。秦苍以为对方要出击,忙用戒链挡在眼前。然而对方并未有异动,只是露出一张脸来。这时秦苍才看见,那人拥有一张8、9岁孩子的脸,脖颈处有缝补的疤痕,参差不齐;再看他的手,拂去斗笠的手纤细柔嫩,明显是个女人的,而抱着孩子的那手却异常粗大;秦苍这才想起,刚才他攀上屋顶时脚步也一深一浅。然而最重要的是,那个人的脖子上,带着一个红线坠;红色线坠上,绑了一个金色小环。
“你……你是……”
霍安清隐山上茅草屋中的记忆乍现。
那个黄昏、那个奔逃间只听闻到喘息的夜,那个突然疯吼起来,力大无穷的少年!他和另一个女孩所佩戴的正是这样一个红线金坠的挂饰!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脸竟还是当初模样?
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轻轻拥起怀里的孩子,然后掀开怀中包裹婴儿的碎布,一层一层,那么仔细,旁若无人,像是要拆开一件珍宝。接着,秦苍看见他握住娃娃的一只小手,手幼嫩,手指在蓝袍人的掌中像是一颗蚌珠。这时,蓝袍人突然抬起头,用与当年无二的泛绿瞳仁看向秦苍。
“哇啊——”
婴孩突然大声啼哭。蓝袍人张开自己的手,孩子一根小小的指节朝后弯去,怂搭下来。
“住手!你要什么,告诉我!”
对方并没有听话,而是拾起孩子另一根手指,再次轻轻一掰。怀中,娃娃因疼痛大哭,抽动的身躯被他按住。
秦苍惊惧:他到底要做什么?他与刚才那群袭击的人是一伙的吗?为什么抢一个孩子?那少年折断人指头时,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没有半分情绪似的,宛如他怀里不过一片糠叶。他为什么这样做?像是泄愤,又像是在自己面前表演。
之前投鼠忌器,蓝袍手里抱着孩子,自己不能冒然用毒,可现下来看若是不出手,孩子也非死即伤。
“你别动她!”
话毕,秦苍按住戒指就要施毒。
可就这么一瞬间。身后的庙宇突然发出轰鸣,这声音震天动地,一时间脚下的土地、身后的院落都跟着颤动起来,比之于刚才施粥处的震颤竟有过之无不及!
这一次秦苍听清楚了,这声音是从佛寺院落里一口老井中发出的。这口井经年不用,太过不显眼,以至于人们忘了它的存在。而刘绯现下所在的那个弃庙院子里、几乎同样的位置,有一口一模一样的井!
糟了,他们的目标是刘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