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晕倒的前一刻,兔子张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从浴室踏出来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不自然地转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他可能是直接拍到了地上,但是当时竟然连一点儿疼的感觉也没有。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小雪的眼睛哭肿了,红红的,一直趴在他身边照顾他。到了这会儿,她终于知道自己唯一能倚靠的只有他了。她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千依百顺的大学生,变回了他记忆中、喜欢的样子。
躺在病床上的兔子张享受到了最好的待遇,保健品、鲜花、果篮多到没地方放,都是他那些员工和老生意伙伴送来的。小雪脸上堆着笑,强打着精神应酬着,他们也自知无趣,说几句“多多保重”就走了。
这次入院,叫兔子张知道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究竟差到了什么程度。他原以为自己的问题不过是胖了点,动起来有点喘。但是化验报告可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就把他的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心脏的问题、潜在的中风风险全都一五一十地指了出来。
医生告诉小雪,照这样下去有很高的风险会突然中风,小雪当场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边带孩子一边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兔子张,用少得可怜的钱紧紧巴巴过日子的惨状。
身为患者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理直气壮的休息。
只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站在不同的角度,对事情的期望是不一样的。小雪赞成兔子张休息,是因为她希望这样兔子张就能康复,变回从前那个能让她心无旁骛地做阔太太的顶梁柱,让她的儿子继续衣食无忧地快乐成长。而兔子张想要的休息,真的就是休息,是停下来看风景,是坐在微风轻拂的小院树下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眯着眼睛看太阳,是再也不用去强颜欢笑、故作镇定。
以安心养病为借口,兔子张如愿以偿地搬回了刚刚修葺好的老房子。小雪和豆豆自然还住在镇上,毕竟,为了“孩子上学方便”——她绝口不提自己的花粉过敏症状。当然,她的父母也还在那里,热热闹闹地一起生活着。
兔子张这件碍手碍脚的大家具现在被移出来了。
现在想来,兔子张已经多久没有和小雪一起重温过愉快的夫妻生活呢?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像这样分居了,会不会对夫妻感情反而好一点?
兔子张如愿以偿地搬进了老房子里,房子里的一切都还在,经过了整理,都还能用,他几乎是空着手回来的,因为他需要的赖以生存的东西就是那么少。他在这里,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因为有毛大富留下的超市在(毛大富虽然不在了,但是白房子超市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似的,仍好好地营业着),他的那些简单的需求倒是都能够满足——时光仿佛倒退了一般,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历史中的某一段离群索居的日子。
住到老房子里来之后,因为就在李家附近,所以就往来得更多了。李国栋一有空就来帮兔子张捯饬院子,兔子张也经常去李家吃饭。毛毛住校去了,家里也只剩下这对夫妻两个,倒也挺冷清的,所以,他们还挺欢迎兔子张的。
公司的事情基本上都交给凌云来打点了,就像她刚刚来给兔子张当帮手时一样。她是能干的、靠谱的,要是给她一个足够广阔的舞台的话,她还能做出更大的成就来。现在,兔子张算是放心了,觉得可以顺利地把接力棒交出去了。
李国栋在盖那一大片楼房的竞标中落败了,为此唉声叹气了好久。本来,为了这个竞标,兔子张明面上也替他出了力,为他张罗了几场饭局——还是在毛大富和兔子张都没有倒下的时候,往后他也就自顾不暇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李国栋没能中标的原因之一。兔子张想安慰他,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于是就劝他多去给凌云帮忙。他有意没意地故意透露出凌云的受欢迎,谁谁谁夸她又漂亮又能干,谁谁谁对她大献殷勤,他是存着私心的,为的就是让李国栋多多少少冒出点不放心的情绪来。
兔子张的小算盘打得好,先劝李家夫妇买下他手上一半的股份——这样他们能攒一阵子钱,等过段时间再把剩下的股份也卖出去,这样他自己就能彻底抽身了。
他想回到以前,回到农具作坊刚刚被拆迁掉的时候。但是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他现在有更多的钱了,而且,有了老婆孩子。
他以为能回得去,其实回不去。
他刚提要卖股份给李家夫妇的时候,小雪就“爆炸”了。在她看来,没有任何理由把会生金蛋的鹅拱手送给别家。“兔子张菜园子”眼下从生产到销售全都稳定了,土地签的也都是长期租约,温室之类的硬件设施从一开始用的就是耐用材料,员工都是经验丰富的熟手。就算它不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鹅,那也是一只正值壮年,产蛋量最高的鹅。
兔子张搬出自己的身体状况,说无论如何也无法勉力维持了。
可能是因为兔子张之前就说过这番话,外加他病倒了之后小雪多多少少有了思想准备,小雪居然提出要参与到兔子张的蔬菜公司的管理中来。她想这样做合情合理,没理由凌云能做到的她小雪做不到,她小雪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呢。凌云算什么,中学都没念完的村姑出身,能有多大能耐?凭什么轻轻松松就分去了一半的“江山”?
兔子张没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由着她把孩子交给保姆和外婆,粉墨登场着朝那个根本不属于她也不适合她的领域杀将过去。
鸡飞狗跳是难免的,兔子张庆幸自己没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小雪只是偶尔跑来吵闹一顿,告告状,兔子张耷拉着脑袋忍受着她怒气冲冲地开上一顿“机关枪”。几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女孩在小雪的身上彻底消失了,这也许就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吧。
独居的时候,总是容易想得很多。兔子张在不长的时间里,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他记起了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被风箱里的火烤得满脸发烫,但还是要在一旁看爷爷打铁。他记起了初冬的风开始刮起来的时候,奶奶怎么弓着身子把一盆又一盆沉重的盆栽搬进温室里,甚至连奶奶撩起围裙擦手的样子都好像就在眼前。他记起了在爸爸的手把手指导下,打自己的第一个锄头时的场景,浑身大汗的感觉一如昨天。他记起了推开家门走进屋时,飘进鼻腔里的“家的味道”,那是妈妈最拿手的蔬菜汤……
过去,就在这小屋里,在那已然不在了的小店铺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可是,时至今日,除了兔子张能从记忆中搜罗出来的那么一星半点儿,其他的都好像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地球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平平的、漂浮在宇宙中的球体。拿出地理学还是空间几何学的知识的话,每一个位置都可以有一个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坐标。但就是这个坐标对应的这么一个点,又有多少历史呢?多少人曾经踩在那里?甚至,多少人曾经死在那里?然而,不管发生了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的。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啊!兔子张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豆豆以后长大了会记得什么呢?兔子张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在豆豆的世界里,妈妈和外公外婆占据的份额远比他这个爸爸多。爸爸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应酬。就算满身酒味的回到家,豆豆差不多也已经睡了。偶尔有所谓的亲子时间,在兔子张的怀里时,豆豆的眼里满是惶恐不安,时不时就偷偷用眼睛瞥一旁的妈妈。如果逗他几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一边大哭起来。
每天陪在豆豆身边,给他穿衣喂饭陪他玩耍的不是兔子张。送他去幼儿园,到时间再去接他回家,陪他参加幼儿园的亲子活动的不是兔子张。
他缺席了豆豆的成长,也许即将缺席他的一生。兔子张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下坡路上,从今往后只有肥胖而且羸弱的身体,只有麻烦,只有苦恼。
就算花在豆豆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兔子张赚的,就算他们吃的东西、住的房子都是兔子张的,兔子张却是最不重要的。
就像太阳。
煤炭是固体的很多年前的植物,石油是液体的很多年前的植物动物,动物能生存全靠植物,植物能生存全靠太阳。说到底,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得以生存繁衍,统统都要感谢太阳。
可是啊,谁会去感谢太阳?
夏天时,大家质问太阳,你想热死我吗?冬天时,大家又质问太阳,最近去哪儿浪了?
太阳好可怜。
兔子张也好可怜。
想到这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原来,“老泪横流”是真的,皱纹在兔子张的脸上展开了天罗地网。
那时已经是初冬了,老房子因为只有兔子张这一个住户而冷冷清清,连空气似乎都比别处的更加寒冷。兔子张找到裂了缝又用铁丝箍住了的炭炉,颤颤巍巍地升上了火。
他把炭炉放进了卧室里,就钻进被窝里睡了。这一觉他睡得很香,醒来时他居然感到了身轻如燕,而且,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鲜花盛开的小院里。温暖的风抚摸着他的脸,芬芳的香味在他的鼻翼两侧徘徊。“吱嘎—”小院的门被谁推开了,朝他走来的,竟然是年轻的兔子李……
实际上,兔子张没有再醒过来,他留下来一个仍旧占有巨大市场份额的蔬菜公司,留下了仍旧年轻的寡妇、年幼的孤儿,留下了不菲的家产。
他的脸上挂着笑,可是他没有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