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山,山外野风比宜山城内吹的清冷,长云如流,汇集往北,如同池水里游曳的涡旋。
官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的沿辙行走,人影被余晖扯的狭长,前人提着包裹,时不时的缓下脚歇息,后面人一副让我死了算了的皮滚相单手扶腰向前。
“公子,要不我背你?”小乔眉头紧蹙,望着卫央一步步拱着身子过来,担心的问道。
卫央听到此话之后,从脑袋激灵到脚尖,精神头上来硬提口气,大手一挥,逞强道:“不必,乔姐姐先行探路即可!”
小乔神色担忧,望了会儿坚持不懈的自家公子,转头继续赶路。
其实小乔得身子状况也算不得好,外表瞧着无事,骨头被手持断木的北燕胡子大汉震断两根,凭借硬气内劲生生把骨头接上,如今再碰上与她同五境的修士武人,很难再保住卫央。
好在见到斗笠刀客那头半白长发,小乔心里才有了底,不然她恨不得扛着卫央跑路,以现在二人的行进速度,只要北燕人不傻,顺着官道辙印,在她们到剑门之前就一定追得上。
天色慢慢转黑,十六的月亮比十五那天还大一圈,照得官道明朗,两人换了位置,卫央在前面晃晃悠悠,小乔在后面跟着怕自家公子摔着,不算车马搭载那段,两人今日行了三十里,对比不习武炼气的寻常人,实属不易。其实能让卫央如此坚持的不是什么狗屁意志,而是两个时辰前望向白杨林子里那缕嗅有香火气的炊烟。
一缕炊烟一缕精气神,硬是吊着卫央又走了几里路。走到跟前儿,卫央痴愣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情景跟卫央脑子里构想的完全不同,本以为是个住着道士或和尚的香火祠庙,不成想入眼的只是一间木屋。
木屋修建的不小,院内大小物件摆设收拾的十分整齐,四周还圈了一圈半人高的栅栏,院门开着,门口窝着只把头插进翅羽里的白鹅。
打量一圈,看着门口那团白花花的东西之后,卫央的眼睛就离不开了,脑袋里都是白鹅去了毛烧熟了的样子。
“公子想吃肉?”小乔瞧见卫央那番作态后,憋了好一会儿轻声发问。
“吃,吃完咱给他留些银两。”卫央吞咽口水使劲点头。
嗖的一声,小乔消失在原地,出手极快,抱起白鹅几个闪身回到卫央这头,小乔也有些嘴馋,原本车中备好的吃食足够一行人马活到剑门,不料遇到了北燕那伙蛮人。
小乔把白鹅放在地上,白鹅瞌睡在翅膀里的脑袋动了一下,慢悠悠抽出脖子,看样子是睡的有些迷糊,小家伙睁开黄豆大小的眼珠偏头看向二人。
嘎——
白鹅抻长脖子叫唤,小乔照着它脖子来了一记手刀。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之后卫央熟门熟路,拔毛烧鹅。
鹅肉穿在木枝上烧的滋滋作响,这鹅肥的流油,两人蹲在火堆边一声不吭静静候着,烤熟了,卫央从怀里掏出一包盐巴捻些洒在上面。
“公子。”小乔轻咳。
卫央抬头,见小乔的眼神正向一傍示意,目光顺着过去,一个头上扎着两团小黑鬏的红肚兜女童咬着指头,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来点?”卫央叉着烧好的鹅肉冲女童比划。
这一搭话可不好,那孩子的眼泪跟不要钱似得吧嗒吧嗒往外掉。
“小白死了,小白死了。”
女童呜呜哇哇哭声大振,卫央一时间乱了阵脚。
卫央从小乔那接过一把银子递给女童,柔声道:“我赔给你银子,这肥鹅算我买的!”
“坏人,小白死了。”女童不听边念边哭。
卫央扯下条鹅腿,直接送到女童嘴边,女童哭声慢慢停下,泪汪汪的看着眼前的鹅腿,奶声道:“小白的腿。”
“恩。”卫央满脸堆笑。
“香。”女童噘嘴奶声蹦出一字。
“恩?恩!”卫央听罢一愣,之后就像个拨浪鼓一样连连点头,心里嘀咕,这娃上道儿。
女童窝着眼泪,十分委屈的小口吃起鹅腿,一旁的小乔看得转过头掩嘴轻笑。
见女童安分,卫央撕开一半递给小乔,仨人就这么吃了起来,鹅肉吃的腻,卫央掏出“琼苏”抿了两口,女童又眼巴巴的望着,卫央忙盖上盖子,温声细语道:“这个可不行,喝了会醉。”边说边指了指脑袋又道:“对脑子不好,小心长大后成了嫁不出去的婆娘。”卫央笑嘿嘿的边吃边喝,女童还是挂着眼泪,俏生生的十分可爱。
方才饿的急,没跑出去多远就对人家的鹅动手脚,这才让女童寻着香味找来,女童瞧着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约莫不懂事,卫央怕她把银钱当成石子随意丢了去,酒足饭饱,二人带着女童寻到那间木屋,想把赔鹅的钱交给女童家中大人。
屋里点着灯,听见外面动静,迎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布衣老汉。
“爷爷!”
女童红肿着眼睛扑进老汉怀里。
卫央躬身行礼。
“老先生,方才吃您一只鹅,在下是来赔给您钱两的。”
白发老汉伸出枯黄手掌轻轻安抚女童,偷瞄二人,见小乔腰间挂刀,一副武人装扮,不敢直视。
老汉颤声道:“看着赔便是。”
卫央急忙掏出怀中装有银两的袋子递给老汉,袋子里的银子有十多两,够老汉在院子里养一圈鹅。
“小白死了,妈妈留给我的小白死了。”女童又开始呜哇着哭起来。
卫央望向老汉,面色有些难堪,老汉无助的抚摸着女童的小脑袋,欺负老幼,当属于大恶。
一路过来,白杨林内尽是白杨,车队被劫,丢了吃食,林里又没有什么野果,再加上行了三十里路,莫不是饿急了,他也不会做这害人害己的勾当。
“小白没死,我帮你把它追回来,乔姐姐在这候着。”卫央心里盘算,忽然正色道。
说罢,卫央一溜烟的往烧鹅的那处柴火堆跑。
今天是十六,月圆的厉害,阴气正盛,魂体在人界停留的稍久一些。
卫央心衍魂术,四周换了景象,一路上看到不少游荡的魂体,多是虫鸟草木在空中浮游,翩若鸿羽,十分好看。
白杨林内每天都有这些小物或死或生,卫央顾不得赏景,直接跑去方才火堆,那鹅浑身白花花的瞧着显眼,一下便能瞧见,卫央找到它的时候憨鹅还在自己的骨头堆旁边插头瞌睡。
卫央躬下身慢慢几步靠了过去,期间白鹅听到声响只是翅膀动了一下,等到靠近,卫央一把抓起白鹅的脖子赶忙往回跑路。
“找回来了!”卫央呼哧呼哧累得大口喘气,手里边提着个莫须有的东西。
除了开了魂窍的卫央,其余三人都看不到魂体。
卫央询问老汉家里有没有祭敬神鬼的草马或者纸人,老汉半信半疑的去屋里碗架上拿出一只敬送灶王爷的草马递给卫央。
接过草马,降灵卷衍念,此刻周围人均能视见的幽冥景象浮现,丝丝缕缕的淡蓝色荧光向草马汇聚,白鹅入主,卫央将散发淡蓝色光晕的草马安置在地上,蓝荧入坠,马儿身型膨胀,欲胀欲大,草缝间依稀可见白羽。
嘎——
白鹅从草马壳里拱身挤出,完好如初。
“小白!”女童欢声叫喊。
卫央力竭倒地,小乔忙将他架住,这一通术法之后,魂力又被抽个干净,甚至被抽走不少气血,卫央此番施展,是为降灵禁术——当归。
此法换命,白鹅寿短,卫央抵命三年。
“这顿饭,买贵了。”说罢,卫央一头栽了过去。
气府内,两缕白芒游走周身,最终破开一处死寂窍穴钻入其中。
......
再睁眼,天已经大亮。
嘎——
白鹅拱着头在卫央身上蹭来蹭去。
“公子醒了。”小乔柔声询问。
“大哥哥.....”附和声还有个奶声奶气的丫头。
“饭好了,吃饭吧。”白发老汉在门外招呼。
卫央推开白鹅正和他亲近的脑袋,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笑嘻嘻道:“无妨!”
饭桌支在小院里,一出屋便能闻着香味儿,吃的是白米汤饭粗面馍,还有老汉自家的腌菜,桌子正中间摆着是一盘不知名的虫子炒菜,卖相不好,但吃进嘴里比肉还香。
“小公子可是山中修士?”白发老汉开口询问,不似昨天那番畏惧二人。
“老先生,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好,读书人好,有大出息。”老汉抿了一口米汤,笑盈盈道。
卫央嘴里塞得溜满,含糊不清道:“老先生,您膝下儿女作甚,怎不见他们伺候?”小乔轻踮卫央脚尖,示意不妥。
老汉半天没有言语,直愣愣望着卫央,使劲儿用筷子指了指天,大声道:“当仙人去了,哈哈。”
卫央吃饭的时候心里藏不住事儿,什么都想跟人说道说道,说到人家痛处,又只得费劲儿圆回去,再苦口婆心劝一大堆。
“仙人好,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先生您在家中盼着便是。”卫央婉言安慰。
老汉抚摸着女童的脑袋,笑呵呵道:“我倒无妨,入土几截的人了,只是苦了孩子。”
女童眨巴眼睛,盯着桌上饭菜,肉嘟嘟的小手筷子拿的有些笨拙,老汉扶着女童的筷子夹起一条腌菜,又言:“我活了七十余载,很多大道理都懂,修行之路摸不着,却也得修的扎实,柴,是一刀一刀劈出来的。”
老人忆起那日,一位背剑骑虎的年轻仙人将院门外砍柴归来的年轻夫妇拦下,仙人大袖一挥,柴房里便装满整齐的柴木,再一抹袖,夫妇俩跟换了个人儿似的随年轻先生离去。老人上了年岁,耳背,听不清年轻仙人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儿子的清冷眼神,跟随手丢下的两柄柴刀。
卫央闷头吃饱肚子,之后再聊的都是些扯闲言语,临别时,在饭桌上留下一盏质地古朴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