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天的熟悉,靳刚知道了前后左右几个人的名字,除了老师以外,班上同学之间的基本上都不直呼姓名,大部分都叫外号或者名字中的一个字。
方浮萍,大家都叫她大萍或者老大。
她平时跟猴子、胖丫还有两个男孩子走的很近,五个人基本上形影不离,就好像一个小帮派一样。除了方浮萍和猴子以外,另外三个人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读书。
靳刚观察了几天,觉得比较神奇的是他们几个人的默契,经常是一个眼神就可以彼此就心领神会。靳刚经常看到,几个人眉来眼去的互相暗示一下,然后就整齐的进出。靳刚看着有趣,觉得他们之间这份默契应该是多年配合出来的。
至于方浮萍老大的这个称呼。靳刚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才发现,这个称呼是有原因的。
方浮萍每天坐在他旁边,上课时很是认真听讲,作业干净整洁。听猴子说成绩在班上名列前三。
因为坐在最后一排,很多时候老师讲课声音太小她就听不到,后面的差生本来上课就坐不住,动不动的就前后左右的聊天。
不影响到方浮萍还好,影响到了,她就用一个橡皮筋套在左手食指和拇指上,用草稿纸折出一个厚实的小纸块,扣在橡皮筋上,做成一个简易的弹弓形状,一个个打过去。
指哪打哪!
那准头,连从小爬墙、打鸟、打架斗殴样样精通的靳刚也不得不佩服。
被打的往往捂着痛处立马坐好闭嘴,有的还会回头对着方浮萍谄媚的一笑。方浮萍则是酷酷的看着,面不改色的继续听课。
靳刚通过大家的表情判断,这样挨一下应该很痛。
北方小镇是一个奇怪的生态圈,人们义气、热情,却也好勇斗狠,稍有不和就会撸胳膊打在一起,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马路上对面走过,如果看多了一眼,惹得对方不高兴也会开口大骂:
“你看啥?”
“看你咋地?”……
经常是打完了一架以后,双方都回忆不起来打架的原因到底具体是因为什么。只是在双方开始的时候,彼此都十分在意那瞬间的气场,别人问了你一句:“你看啥?”如若不回的话,那便是怂了,传出去都没脸面的事儿。
怪就怪在,不管多大的仇恨,一杯酒下肚就可以泯掉这恩仇。人与人之间的打架斗殴就像打招呼一样都是家常便饭。每每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吃肉之余,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我今天跟谁谁谁干了一架,就因为这个人他妈的在路上多看了我一眼……
大环境这样,学校也免不了俗。
一帮一伙的小团队比比皆是,而且都还有名有号的,完全是一个社会的缩小简化版。学生在学校读书毕竟不同于社会上的流氓混混,叫号虚张声势还可以,真动起手来多少都有些底气不足。这时候,人脉就显得异常重要了。
所以,如果有谁认识社会上叫得上号的混混,或者能与其沾亲带故,那便是金马甲,抗揍的那种。当然,也会有因上层混混打架波及到学校内部的群殴,没有原因,就是你表大爷的堂哥家的老大打了我二姑奶妯娌的小舅子,种种理由,啼笑皆非,不一而论。
这个时候,人多就有优势了。几个人关系好,想打一个就要顾及旁枝错节。
靳刚想,方浮萍他们几个人也许就是这么凑起来的。靳刚对几个人总在一起不惊讶,惊讶的是一个女孩子可以跟四个男孩子关系这么好,看起来又是单纯的兄弟之情。
靳刚自己曾经想过,刚来的新人要么老老实实做个隐形人,要么就不怕打架和被打。内心的不安分,让他并不想要过分低调,当然他也没有想要招惹别人的心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好。
只是新生活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期进行开展,来了个余月,异常的安静,没人找他麻烦,平时下课大家也是有说有笑,互相推搡,并没有刻意的针对过他。就好像,他原本就是这里的一员一样。
靳刚不解,难道是重点中学跟以前的城市不一样?大家难道都善良了些许?观察了许久,他觉得答案跟方浮萍有关。
看似不怎么出风头的方浮萍,却好似全班的中心一样,事事围着她转。虽然只是团支书,但大事小事都是她来拿主意,正副班长几乎无所事事。
靳刚本就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决定问个明白。他怕问别人,会让人产生误会,毕竟男女有别,这样背地里打听一个女孩子,还是容易落下话柄。所以就想用最直接的方式。
这天下午放学,方浮萍刚好一个人骑车回家,一路飞快。刚到路口见有汽车过来,一个利落的刹车,顺带用脚撑了一下地停了一下,还没停稳,余光扫到了身边出现了另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
“呦,支书,今天一个人回家?”方浮萍淡漠的转头一看是靳刚,随即答道:
“嗯。”
“你这骑车,速度快的男生都追不上”一语双关的问答,往往是撩拨的最好方式。
“你不是男的?”方浮萍冷漠的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继续往前骑。
“……”
靳刚因长得帅气,嘴巴想要哄人的时候又极其会说,经常是几句话就可以让女孩子心花怒放。
于是,他决定利用自己的优点。追了上来,换了一副阳光明媚的表情,展开傲人的孔雀尾巴,悠悠的笑着说:
“支书,我们放学顺路,要不每天一起走吧?”
方浮萍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你是怕黑还是不认路?”
靳刚道:“都不是,我这不是想跟优秀的同学多学习嘛。”
“你要学什么?”
靳刚顺嘴胡诌道:“德智体美劳啊……”
“那你找错人了。”
“你是团支书,不是应该心中有爱吗?我们可以配个对,一起学习什么的,你帮助我,我们一起进步。”靳刚挑着眉,一脸调戏,罗里吧嗦的。
“说人话,听不懂。”
靳刚觉得这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恨不得扶墙站一会儿:“支书,我这是在跟你搭讪呢,给点面子行啊吗?”
“为什么?”方浮萍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
靳刚发现,方浮萍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敏感,读书不错,还有那么一点刚正不阿。
两个人一路无话,很快的就到了灰色小楼门口。
把自行车锁好后,一起走进同一个单元门。靳刚在一楼爷爷家门口停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犹豫的要不要进门去。
方浮萍感觉到了他的停顿,冲着靳刚挑了一下眼睛,
“靳爷爷没在家?”
“他早上跟我说,要去我姑姑家吃晚饭,叫我去,我没去。”
“来我家吃饭吧,我爸做饭还行。”
方浮萍说完也没回头,咚咚咚的自顾自的往楼上走。
“支书,你请我吃饭,是不是得热情点?”靳刚嘟囔着跟到了三楼。门口飘出了晚饭的味道,香的出奇,靳刚咽了咽口水。
“所以,你吃还是不吃?”方浮萍挑衅的问,
“吃!”
……
“爸,我回来了,靳刚也来了。”方浮萍人声合一的出现在了房间里。方志明想了几秒才想明白谁是靳刚。
“方叔叔好,我叫靳刚。”
“好好好,”方志明转头对方浮萍说到“姑娘啊,你也是,晚上有朋友来你也不提前说,我都没怎么准备。”
“以我爸的厨艺,就是没准备也能让他终身难忘。”
方浮萍没有了刚刚的冷漠,笑嘻嘻的就想伸手抓桌子上的吃的,被方志明一把捞住,把她手弹开。方浮萍不动声色,转身去洗手。
方志明看着女儿回来心情很好,及时制止了方浮萍的偷吃行为有很有成就感。一边回到厨房盛菜一边对靳刚说:“靳刚啊,你别在意啊,我姑娘粗中有细,除了长得难看点没啥缺点,拍马屁和打架的本领那是远近闻名”。
“已经领教过了,方叔叔。”
靳刚觉得这个附和的机会很难得,不说一句都对不起自己。
边说着,靳刚也在打量着厨房,观察着自己能不能帮忙打下手。两个人的个子都很高,一起站在厨房里,厨房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靳刚很有眼色的,利落的捡了碗筷,转身出去,摆上了桌。
方志明对靳刚颇为赞赏的看了一眼,生出几分好感。
靳刚摆好碗筷,打量了一下这个房子。跟爷爷家一样的两居室格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厅,左手边是一个细长的厨房,两间房应该一个是方浮萍的,另一个是方叔叔的。
方叔叔人高马大的样子,嘴上有一缕小胡子,红红的脸堂。
饭菜准备好了,桌面上有两个菜,一个是鱼,一个是酸菜。
“靳刚啊,你爷爷岁数大了,做饭费劲,你要是乐意,你们晚饭就来我这里吃,管够!”方志明对靳刚说道,方浮萍不经意的抬了抬眼角,看了父亲一眼,没吭声。
“那多不好意思啊,方叔叔,我偶尔吃吃就行”靳刚笑道:“方叔叔,这是什么?闻着真香”
“这个叫青鱼,是海鱼的一种,闻着很腥,但是做好了,特别好吃。”
靳刚仔细看了看,正如方志明所说,这个鱼闻着很腥,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腥的味道里面混合着油脂的香味儿,两个味道飘出来又不冲突,让人口齿生津。只是看样子做法应该是红烧,汤汁都已经收进鱼里面,鱼表面上闪着油亮亮的光泽。靳刚咽了咽口水,指着鱼问道:
“这鱼好像吃的人不多啊,我以前都没见过。”
“是的,这是海鱼,北方人都吃淡水鱼。我小时候是山东逃荒过来的,童年没什么记忆,就只知道家在海边,每天都能闻到鱼腥味,所以我就特别喜欢鱼腥味,越腥越喜欢。”
三个人说着话,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方浮萍看见靳刚对着鱼咽着口水,用筷子敲了一下靳刚的头:
“别看了,口水都要流到盘子里面了!”
“方浮萍,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尤其在你面前是个帅哥的时候。”
靳刚大咧咧的说着,方浮萍用筷子挑起靳刚的下巴,啧了一声,道:
“你这么自恋?哪里帅了,为什么我看不出来?”方浮萍转头看向方志明问道:
“方老师,您呢?觉得这孩子长得如何?用的你文学才华形容一下吧……”
方志明心领神会戏谑道:
“明眸皓齿脸皮厚,牙尖嘴利想吃鱼。”
靳刚哑然……
靳刚在原来的地方本来是臭名远扬,因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打架斗殴,不管因何而起的冲突从来不辩解,一副爱咋咋地的心态。他知道自己外貌颇受人欢迎,经常有女孩子买吃的或者其它什么的讨好他,他也乐得其中,概不拒绝,只是从来没走过心。所以经常是同学许久了,都叫不上名字。这样一来,名声就变得更臭了。
长这么大首次被调戏,居然是父女两个,靳刚有点哭笑不得。但是心中莫名的对这个家庭充满了好感。刚刚听到方浮萍叫方志明为方老师,心中好奇,问道:“方叔叔,您是老师?”
方志明坐着挺了挺胸膛:“曾经是,高中语文老师,而且还小有名气。”
靳刚转头看向方浮萍投去询问的目光,方志明也看向方浮萍投去暗示的目光。
方浮萍正准备将鱼放入嘴里,一抬头,看见两个人的目光愣了一下。方志明抬了抬眉毛,方浮萍马上会意,点头含混着说:
“哦哦,对。我爸是语文老师,很牛的。”然后赶紧把鱼放进嘴里,方志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见方浮萍没啥补充,自己接着说:“我当年的学生,全国作文比赛都拿奖了。”
靳刚听了,立马坐直了起来,用崇敬的语气道:“方老师,请受学生一拜。”
“平身吧……”方志明笑笑,
“方老师,以后语文你给我辅导辅导啊。”靳刚觉的这样貌似有求于人的奉承才不漏痕迹,不像方浮萍夸赞的那么露骨,毫无技术含量。
方浮萍也感觉到了靳刚的意图,冲他笑了笑:“你是还想吃鱼吧……”
“没问题,我这一身的才华刚好无处发挥,方浮萍始终没得我真传,那一手粑粑作文写得啊……”一边说一边晃脑袋的叹气。
“支书成绩在班上很不错啊,作文好像也没听老师说不好”靳刚一边附和着,一边低头的大口吃饭。
“她的作文也就应付一下考试,八股文而已,文采跟她没什么关系。”方志明笑笑。
“不影响我考大学就行,反正我也不学文。”方浮萍说到。
三个人边吃边聊天,方家父女两嘴如飞刀,嗖嗖的互相掐,听的靳刚一愣一愣的,他从没见过哪个父女两这么没正形。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学习成绩。
“靳刚啊,你读书怎么样?”方志明一脸关切的问答到,
“还行吧,中上等,我都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到头来不也是要工作吗?就这里,能找到个稳定的工作,都是祖坟冒青烟了……”靳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方志明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若有所思的看着靳刚。方浮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看他表情有点凝重,也不再吭声,默默的等着靳刚吃完。
“孩子啊,你觉得这里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靳刚看着方志明略微有些严肃的脸,从称呼上感受到了他现在正以长辈的口吻想说点什么,放下筷子,斟酌着答道:
“除了天气比较寒冷外,我觉得其它都还行,人与人之间也互相照顾,只是脾气都比较火爆,总吵架。”靳刚觉得自己好像每一个字都没说到要点上,有点局促。
方志明叹了口气,说:“大萍,你收拾碗筷,我跟大刚子聊几句。”边说着,方志明往一个挂着厚厚茶渍的大号搪瓷杯中到了水。
“行,你两慢慢说。”方浮萍开始利落的收拾碗筷。
“刚子,我不知道你觉得东北是怎样的,但是以我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我深深的发现,这里除了寒冷以外,最深入骨髓的是落后和腐败……”
方志明望了望窗外,回过头来继续说到:
“你看这座城市,几乎能达到温饱,可是温饱之余大多数人都不思进取,当官的以敛财为生,读书的以当上可以敛财的官为人生目标,这样循环下去,这个社会就变成一个畸形的社会,当官的不服务于民众只想中饱私囊。”
“你知道为什么大萍和猴子永远都坐在最后一排吗?我现在告诉你,因为只有我们家和猴子家没给老师送过礼。”
靳刚一愣,觉得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没觉得老师这么安排有什么不妥,就好像骨子里面已经认可了送礼和选座位之间的因果关系。可是当方志明把话说以这么正式的口吻说出来后还是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顺嘴就说到:
“那就送点呗,大萍学习那么好,坐在后面挺影响上课的。”方志明笑了笑:
“我也劝过她,可是她不同意,我索性就由着她了,她说她在哪里都可以学的好,我觉得这是一种读书人的气节。”
气节,读书人,这两个词落在了靳刚的耳朵里,有点陌生。
方志明止住了话头,他略微有些伤感。
气节与利益,两相权衡,取舍不一。
靳刚想了想,转了话题:“叔,鱼挺好吃的,剩下的我拿回去给爷爷吃,行吗?”
方志明笑了起来:“行啊,这么孝顺,是个好孙子!”
“叔,我这咋感觉你在骂我呢。”
“呦,人不大,还挺会听话听音儿的。”方志明一边说笑着,一边将鱼装入一个铁饭盒里。几个人胡乱聊了几句,靳刚觉得不好在方家呆的太久,就告别走了出来。
靳刚从方志明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下到一楼打开爷爷家的门,看见里面灯开着就知道爷爷已经回来了。
“爷,我晚上在三楼方叔叔家吃的饭”靳刚一边往屋里看着,一边说。
“方叔叔做的鱼,可好吃了,我给你带回来点”
爷爷挪着步伐,从里屋走了出来,笑呵呵的结果靳刚手里的鱼,笑道:
“你小子才来几天,都知道去蹭饭了啊”
靳刚的父母结婚早,双方性格还不定性的时候就结婚生子。婚后两个人互不相让,天天吵架,生了孩子就丢给靳刚的爷爷带,上学后才搬回去。
靳刚讨厌和父母呆在一起去,每天吵架让靳刚也跟着性格冲动易怒,父母从来没有管过靳刚,几乎不闻不问。
只有在爷爷这里他的心里才能感到一些安宁。
爷爷一个人住,又是一楼,房间不那么整洁有老年人的生活气息,又有点灰暗潮湿。可是靳刚觉得这里踏实,是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所以当爸爸提出来去外地打工,把他送到爷爷这里来的时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靳刚想着自己也许也可以顺便照顾一下爷爷。
今天在方浮萍家吃完饭,靳刚看着他们父女吃饭、斗嘴、说笑,心中生出些许羡慕,靳刚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想到家这个字,靳刚才猛地发觉没看到方浮萍的妈妈。
“爷爷,我今天去方叔叔家吃饭,我怎么没看到方浮萍的妈妈呢?”靳刚走到爷爷的房前问道,
“你没听说吗?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她妈妈失踪了,大年三十那天。”
“失踪?那么大的活人怎么能说失踪就失踪?”
“说的也是啊,可是邻居都帮忙找,快把整个城市翻起来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爷爷顿了一下,继续道:
“你不知道啊,前几年我看着这爷俩,都以为他们要撑不下去了,尤其是方浮萍跟个小刺猬一样,看谁都像坏人都想扎一下,可是自己明明心里又怕的要命,想想都觉得心疼,那么小的孩子……”
爷爷又说了一会儿当年发生的事情,靳刚没怎么听进去,一会儿替方浮萍着急惋惜,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命运还不如方浮萍,爹妈均在,可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