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也不过在这里混三天而已,何况史家有的吃有的住,她也没必要要死要活地非要出去。出去固然好,出不去,也不要紧,这是黄如金的真实想法。
然而此刻,在她想明白处境之后,心中那坚执不肯断的念头,便顿时好像一根刺,刺在胸口,她必须要出去,一定要出去,而且要赶在游园会结束之前出去——她要亲口质问李书墨。
如果一切都是一场布好的局,李书墨,是不是也是这局的一部分?
连阿萨里都知道她有危险,李书墨……是不是一早也知情?
甚至这一场婚姻……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傻不啦叽地在入戏?
黄如金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牌,是刚刚摸的白板,她捏得太紧,象牙骨牌在手掌中咯吱咯吱地响。史睿察觉到她浑身的怒气,便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抚上她的手背。
他也没说什么,但温暖干燥的掌心一下子便让黄如金平静下来,她顿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将手后缩,又将白板打了出去。
“哎呀,好像胡了。”
黄如金低头一看牌,忍不住笑开,“快点,开钱开钱。”
史睿手上动作没慢,然看向黄如金的眼神却有些担忧。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西市之中的酒肆人家,早已都慢慢燃上灯火,灯光从色泽鲜艳的窗纱中溢出来,朦朦胧胧地让人沉迷。
这只是最初的一点星火,再等上一会儿,月亮上来,整个京都将会火树银花,天色不合。新一轮的狂欢又将要开始。
临近晚饭时分,街道上的人流稍稍减少了一些,这也是游园会整日之中唯一略安定的时刻,整个都城的上方都隐隐漂浮着一股狂欢过后的倦怠之感,夜市还未开始,人们稍作休息,为下一轮的醉生梦死做准备。
街边的阴暗处,三三两两开始涌现各色各样的小商贩,或是一张粗糙的羊皮地毯,铺满各种异域的稀奇玩意儿,或是一辆可合叠的马车,小柜子里香气四溢,里头有哪里都吃不到的美味。
距离晚上的游街还有一段时间,花车舞队都在稍作休息。美丽的姑娘们梳洗沐浴,等待在夜色流光之时,可以偶遇俊美的情郎。
就是一年一度,烟花遍地的乞巧之日,也未见有这样的热闹。
人们仿佛沉迷在一个刻意营造的梦境里,不眠不休,倾尽财物,过早挥霍去年冬日累积的财富,为各种放纵寻找借口和出口。
街边走过一群笑声近乎放浪的女子,各个衣裳鲜艳,眼波媚横,一方轻薄的粉丝纱巾从一个姑娘手里飘出,直直要拂向林愈脸面上来。
祁玉关在一旁看着,连忙伸手去接,替他拦下。林愈果然眼神厌恶,冷冷瞥过脸去。
那姑娘似乎也不介意,看到是祁玉关接住了纱巾,顿时冲他一笑。
祁玉关接了丝巾,那姑娘便一直盈盈笑着看他,祁玉关没有办法,只好脱离队伍,朝那群姑娘走去。他本只是要将丝巾还回,谁知一走近,一下子就被姑娘们包围了,温香软玉顿时欺身而近,咯咯的笑声围在他四周,让他不得而去。
太子和林愈没有管他,径直进了对面的一家酒楼,祁玉关本欲冲出去,一个姑娘咦了一声,往旁一挪,横在了他跟前,祁玉关刹车不及,险些撞在那姑娘身上,他闹了个脸红,那姑娘却是掩着袖子咯咯的笑。他每要往旁边走,附近便总有个姑娘走近来拦他,他不敢和她们有什么亲密接触,竟就杵在小圈里,被一群姑娘耍得团团转。
秦彦之和林愈上楼后,在酒楼的二楼临窗处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两人叫了酒,一边碰杯,一边抬眼缓缓往下望来。
从二楼的窗口望去,只看得见祁玉关一身淡青的长袍,被一群鲜艳曼妙的女子所围,仿佛落在蜘蛛精洞中的唐三藏,他跑了几次,没有跑出去,最后竟干脆双手抱胸,立在了原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念什么经文。
秦彦之忍不住笑了。
林愈望了一眼,右手随即抓了桌上的小酒坛往外一掷,细白瓷的小酒坛倾斜着从窗口往外飘去,落点正是要往祁玉关脚下,那群姑娘们害怕酒坛破裂,酒水会溅到裙角,纷纷往旁跳开,祁玉关得了空子,连忙拔脚,一下子便从里面冲了出来,飞快跑进酒楼。
酒坛并没有碎,在街边的地上晃了晃,最终立稳,微微往外洒了一些酒水。
姑娘们朝坛子扔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便四处散了。
楼下有个乞丐,远远瞧见了,顿时上前将那酒坛捡了,飞快跑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
祁玉关几乎是一路狂奔上去,找到方才林愈和太子坐的房间,反手关上了房门,这才背靠着门喘气,道,“现在的姑娘们,怎么各各都这样凶猛!”
“世道日下啊!”
他拍着胸口喘气,一边张开了扇子扇风,一边往太子二人所在的酒桌而来。
今天才是游园会的第一天。
太子、林愈和祁玉关,只是微服出游的大平诸多官员中的一小群。本来,如果黄如金也在,她现在也理应在这一群人之中。
祁玉关虽然不怎么待见黄如金,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么一群人,少了一个可以时时和他斗嘴的人,他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这么多年,真是被黄如金都欺负上瘾了。
他被自己的这想法恶寒了一阵,随即立刻上前,抓住了林愈身边还剩的一坛酒,立刻仰着脖子往里灌,大喝了几口之后,才放下来。三人在桌上坐定,酒菜也都陆陆续续上来了,从窗外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灯火通明,街道有如缓缓流动的银河,偶尔闪烁,在夜色中望着竟有些不真切之感。
德禄帝一行人,此刻自然也是在这西市之中的,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甚至连秦彦之也不知道。
官员们四处分散,与其说是在游览,倒不如说是在四处寻找,企图能在西市的某个街口,能与皇帝来一次偶遇。
德禄帝随从并不多,只有宰相李敬、兵部尚书周江流,还有御书房的阉人范志英范公公和几个位居高位的一品官位跟随,当然,一路暗地尾随保护德禄帝安全的暗卫就不在计算范围内了。
秦彦之方才就在酒楼尽头的街道上看到了礼部尚书汪启的身影,带着五六个护卫,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人。他淡淡勾了勾嘴,不置可否。
相比之下,他们这一行人,则要低调得多,加上秦彦之本人,太子队也不过只有三人,三人打扮都十分普通,街上这样结伴而行的公子哥一抓一大把,并不起眼。
唯一有点麻烦的只有林愈,虽然他已换了粗布长袍,脸上也写满对路过所见女子的厌恶,但这似乎半点不妨碍姑娘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凑上前来。林愈是极不懂怜香惜玉的人,祁玉关害怕他真将人家姑娘惹得下不了台面,因此只能苦苦替他遮挡那些迎面而来的烂桃花。
老实说,这也是此刻祁玉关分外想念黄如金的原因之一。
眼下这种情况,唯有黄如金的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王道啊!
三两杯酒下肚,祁玉关熏熏然有些醉意,忍不住望着窗外轻轻叹了一声,“黄大人不在,还真是怪没意思的。”
自昨晚开始,左烈手下空余的一百兵力便都一直在城中四处搜寻,城中布有密探,但消息依旧还是如此,黄如金消失在聚宝楼,之后杳无音讯。
林愈不是不着急,他比所有人都着急,即便是秦彦之昨日许诺,此番一定会倾尽所有保住黄如金性命,他其实也并没有好受多少。朝堂变幻如风云,这样的承诺,谁都没有把握。这其中变数委实太大。
所以即便是有太子相助,也并没让林愈安心,他只不过是借助太子肯定了一件事——之前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德禄帝果然想将当初的五将二师赶紧杀绝,或许李敬将是一个例外,但黄如金是绝不会例外了。
兔死狗烹,实乃常事,他之前竟没有想到。
整件事发生得太迟,以至他长久地都被麻痹了,如今喷涌而出,一切都不在他掌控之中。这种无力改变局面的事,他生平头一次遇到。
仅有的一次,就发生在了他最在意的人身上。
短短两天,他竟感觉度日如年。
秦彦之抬眼看林愈,“如今能做的事都做了,黄如金还是不见踪影……只能听天由命了。”
祁玉关是聪明人,太子这番话,顿时让他明白过来,林愈已经向太子倒戈了。
原本以为昨晚的一番话会让林愈清醒过来,抽身而退,谁知他却一头栽了进去。
祁玉关忍不住又倒了一口酒,唉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听天由命?林大人,你心里一定已经有办法了吧?”
此话若是仔细听,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嘲讽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