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有经天纬地之才,却都恪守陈规,极懂自保,这样的人,的确可以翻云覆手,逐鹿天下,然而这样的人,也都极为吝惜羽毛,从不肯轻易出手。
周江流是跟随德禄帝的开国功臣,没人敢怀疑周江流对德禄帝的忠诚度,除了秦彦之。他一直都知道,周江流其实并不忠于任何人,他只忠于他自己,这么些年来,周江流所作的事,也不过只是自保而已。
林愈和周江流很像,太过耀眼,殿试初露锋芒,所有人便都隐约断定,林愈便是下一个周江流,有些人总有只手天下的能力,周江流是一个,林愈是第二个。
林愈初被分到左春坊,秦彦之欣喜若狂,然而时间久了,待到发现这所谓的大平状元不过也是吝羽之辈时,他几乎是恨不得杀了他。
林愈继承了周江流那一桩最令人讨厌的本事,他们一直都是一身正气,正气到让人找不到半分纰漏。所以即便是身在东宫,林愈和祁玉关其实也一直是保持中立状态,这事外人可能会怀疑,然而放在德禄帝眼里,却甚是放心,某种程度上来说,林愈在不在东宫,根本无所谓。
然而秦彦之却又离不得他,林愈份内事做得极好,很多时候,都帮了他很大的忙,只是这些,同他想要的相比,还远远不够。
林愈这个人,手上有十分之才,他仅仅拿出了两分,一分做了中允郎的本份,一分用来解决太子周身的些许难事,剩余的八分,他都好好攥在了手心,不肯放出。这一点,和周江流一模一样。
但周江流至少曾经帮助过德禄帝打天下,就算如今收敛羽翼,好歹也曾经张开过,至于林愈……秦彦之忍不住咬牙,他能看见他的本事摆在那儿,做的所有事也都让人无法挑剔,中允郎一职,完美无缺,但是……他却明明知道他秦彦之要的不是这些!
朝堂之上,很多人都带着面具,可怕的并不是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可怕的是那些摘了面具,还有面具的人,这些人,从不肯轻易向人吐露心事,也从不肯轻易为人所用。德禄帝曾经在二十年前驾驭过周江流这匹千里马,秦彦之一度以为,自己会在二十年后,也能同他一样,驾驭林愈。
只是事实告诉他,千里马,从来是不肯轻易为人所驯的。
“下官斗胆问,圣上是什么意思?”
秦彦之冷笑一声,斜眼看他,“你不是很聪明么?老头子的意思,你还用来问我?”
林愈咬了咬牙,半晌才又开口,“下官愚钝,以前不知揣测,直到金吾将失踪,心中这才有些估算,不敢断定,还请殿下明示。”
秦彦之忽而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明示?好。”
他微微耸肩,“话挑明了来讲,就是老头子打算把赵飞进的后代斩草除根,原本黄如金是不在这范畴之列的,只可惜,她比她那忠心耿耿的老爹还要厉害,不仅做了武状元,还统领了四万御林军,这不是自找死路么?”
林愈浑身一震。
“但是……她已经嫁入了李家!”
秦彦之慢慢从书案下走下来,绕过地上的狼藉,缓缓踱到林愈面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嫁入了李家又怎样?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她?哦——我明白了,这便是你当初放手的原因?”
他以前一直想不通,凭林愈的性格,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的男人,起初他还以为德禄帝此举一定会激怒林愈,因此也曾幻想过林愈会因此事真正投入自己门下,但……林愈还是让他失望了。
黄如金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将军府出发去宰相府,几乎绕了大半个城,林愈没有出现在这半座城池的任何一条路上。
这一天,他一直在马房里喂马。
秦彦之一直都不懂,林愈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尤其是在黄如金嫁给李书墨之后,林愈显然都还对她藕断丝连,依依不舍,这一点曾经让他鄙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现在,他忽而恍然大悟。
“阿愈,你真能忍。”秦彦之忍不住啧了一句。
林愈不是太蠢,是太聪明,黄如金的下场,他早早就想到,是以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满朝文武都知,德禄帝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人便是宰相李敬,黄如金嫁入李家,等于是有了一层庇佑,德禄帝看在李敬的份上,也是万万不会再动黄如金了。
这是林愈起初的想法。
秦彦之如今想通这一点,只能对这个人更加忌惮。
林愈从不说自己的心事,秦彦之常常以为自己许多时候都看懂了他,如今自然是恍然觉得可笑,这个人,从不言说,从不辩解,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做事,悄无声息,令人害怕。
只可惜,林愈以为最好的,对黄如金而言,却不一定也同样是最好的。
他算到了很多层,德禄帝,李敬,还有当初的五虎飞将,左右二师,唯独没有算进李书墨。
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迟了。
迟到自食其果,苦水内吞,也无事于补。
这世上常有许多事,都可以力挽狂澜,剩下的那些,一旦过去,便永远成了过去,不可逆转,不可挽回,能做的,只有仅仅揪住还剩下的一点,死死缠在心上,绝不再松手。
“你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秦彦之嘁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
林愈放下供着的双手,缓缓直起腰来,“所以我要倾尽一生所能,来修补这一件错事。”
他直直望向秦彦之的眼,“恳请太子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秦彦之身子忍不住轻微一晃,有些讶异。
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他曾经费尽一切心思,诸事做尽,都没能打动这个人半分,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恳请他给他这个机会。
事情来得太快,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微微稳定了心神,撇嘴一笑,“凭什么?”
“就凭……”林愈冷冷道,“我会把这天下,完完整整,送到你面前!”
秦彦之楞了半晌。
他已无法形容此刻胸中翻涌而来的是什么感受,欣喜,震惊,意外,都有,最终只汇聚成一句坚定威严的话,缓缓道,“好。”
这一天,是德禄二十年三月十四的晚上,德禄帝时年五十三,身体健康,一切都好。离他秦彦之做下一任帝王的路,还遥遥无期。
时年,太子秦彦之二十五岁,德禄帝甚为娇宠的七皇子秦彦飞十二岁。
有些东西还在萌芽,有些东西已经稳健,但是从今天起,一切都将要改变了。
秦彦之想过很多种可能,设想过各种各样的走向和意外,始终也没有料到,这盘巨棋上,最大的异数,竟然是一个女人。
“黄如金并不是落在了老头子手里……”秦彦之淡淡道,“游园会要到了,有的是机会,老头子死要面子,凡事都要做得好看,不会这么快动手的。黄如金此刻大约是没有危险。”
他沉吟一阵,看了一眼林愈,“其实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先你一步,将她保护起来了。”
林愈有些迟疑,“黄将军?”
秦彦之摇头,“黄将军你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恐怕从来都不知道老头子心里想些什么,不然的话,也不会放任黄如金学武,还任由她做到金吾将这个位子了。还有一股力量,这一次也在。”
“不是阿萨里。”林愈立刻道,“他和黄如金素不相识,也完全不知内情,何况这一次来京都,他自身难保。”
黄如金家底清白,所谓清白是指,她家除了黄泰山这一个人,就再没有其他半点枝叶。黄泰山当年就是大光棍,后来娶了老婆,也仅有三口人而已,黄夫人一死,黄家就只剩下爷俩相依为命。黄夫人是个落难小姐,当初****,一家子都死了,黄如金一贯树敌众多,此刻若是论对手,林愈倒能想到一大堆,但若论恩人,真是半个也想不起来。
秦彦之忍不住背手在殿内微微踱步,“这一点,我也很纳闷。倘若黄如金真是被人给保护起来了,那么这个人既要了解宫中的隐情,又要有足够大的力量,还须得是……跟黄家有些渊源,找遍京都城,似乎也没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林愈却轻轻一笑,仿佛松了口气,“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要感谢他,是谁不重要,我知道她没事就好。”
“既是这样……”他语气忽而轻松起来,“我只须留意游园会这三天她不要再出现,一旦出现,立刻找到她便是,如此一来,剩下的,便简单多了。”
林愈眼角隐隐泛出精光,秦彦之看得一惊,这眼光,他着实少见,令人心生寒意,顾忌害怕。但是此刻不一样了,他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隐隐开始躁动起来,直觉告诉他,林愈已经隐隐有所计划。
“少爷回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