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晌午,宁静课堂上,只有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只干瘪的枯手在空气中缓缓移动,来回间,不忘面目狰狞地笑。
“之夏小心!”触碰到女生的瞬间,我跳起来奋力尖叫,所有人停下动作,看向我的目光写满了莫名其妙。
“你……背后有鬼!”我颤抖不止。
霎时,全班哄笑,夏之夏朝我翻了个白眼:“神经病又犯了。”
鬼张大嘴巴戏谑地看看我,闪身消失。
“另小维,你给我出去!”老师的额头青筋凸暴。讥讽声里,我又一次灰头土脸地离开教室。
01
车水马龙,我似失了灵魂的身体游荡其中,自小便能看见半透明的生灵在空中或地面飘动,带着各自的喜怒哀乐,自由穿梭在各种物体间。
身在无神论普及的21世纪,这是一件多么荒谬而无奈的事情。7岁,我就因向心理医生描绘出他身边的鬼的样子,而被他建议住院;我的妈妈曾无数次跪着求我正常一点,在学校也不断被老师同学们排斥……
“我是真地看到了!”童年坚定的嘶喊快要被时光打磨得无声。
——这次是真的决定了,从此对鬼魂视而不见!
我擦干眼泪,下定决心。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他。
在盛夏吊带装与无袖背心组成的人流里,他裹了一件米色卡其布外套,英伦式的格子围巾卷在颀长的颈上,间或有几缕发被挑染成咖啡红,背影单薄且落寞。他步调平缓的不停行走,与周遭格格不入。
绿灯。
他却熟视无睹,一味前行,即使咫尺便是呼啸而来的公交车。
“小心!”眼看车祸临近,我冲上去,张开手臂挡在他前面。
“找死啊,神经病!”刺耳的摩擦声,司机摇开车窗,破口大骂。
我忽然想到,他是股无法被看见的魂魄,却已百口莫辩,只得回头去看那名少年。
他也正看着我,晶亮的眸中是同样的惊愕。我知道他在诧异我竟能看见他,而我,是为那张出奇好看的脸。
头发蓬蓬的,是前些年流行的碎刘海,剑眉,粉嫩的唇色好似初春的桃花,最摄人是他那双眼睛,耀眼夺目仿佛修炼万年的黑珍珠,只是面色异常苍白。
我鞠躬道了声抱歉,在无数的指指点点里前行。
“傻瓜,我是灵,没有肉体撞不到的。”不知何时他已飘到我身边,浅笑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脑海里一双双戏谑的眼睛挥之不去,我捂住耳朵,飞速奔跑想要甩掉他。
他终于停止追逐,剩下干涩的男声自身后远远传来。
“喂——我叫楚莫言,我找你很久了!”
02
一口气冲到家,我把自己锁进房间,趴在床上喘气。
心跳频率渐渐正常,我翻了个身,血压又重新升了上去。
半空中,楚莫言盘腿而坐,手支下颚无奈地看着我:“人类真是慢吞吞的动物,等得我想死。”
“啊——”
我吓得缩靠在墙壁上,扯来被子裹住身体。虽然见鬼已是司空见惯,与之交流却是头一回,我不免全身抽搐:“鬼、鬼你别过来……”
“你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我是灵,无害的。”他顿了顿,摆出一副博学的架势,“魂魄在人死后的三年被称为灵,可以在人间自由活动,一定条件下还能回身做人,可是如果点子太低被黑白无常抓到,就得乖乖去转世投胎了。灵体一旦过了三年,就会化成祸国殃民无法投胎的妖怪,也就是人类俗称的鬼。到那个时候,黑白同学可就惨咯,会被扣奖金的!”楚莫言蹙着眉做了个“真可怜”的表情,又马上嬉笑起来:“我现在已经30个月了,属于重点抓捕对象,不过,美少年的运气一向暴好无比,真无奈啊。”
我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继续继续。”
“继续什么啊,”楚莫言满眼无辜地看着我:“我饿了。”
“鬼也要吃东西的哦?”我疑惑,这是一段与动画片不符的情节。
“当然,”楚莫言的表情邪恶起来,万年黑珍珠亦闪过道道寒光:“灵为了维持形态,必须不断吸食活人的魂魄,他们会缓缓靠近猎物,”他一边讲一边逼近我,“然后,轻轻掳住猎物的唇,只听‘嗖’的一声,人应声倒地,魂魄也就粉身碎骨,成为灵的胃中餐啦!”
他的嘴唇贴上来,我顿时感到一股阴森的凉风流蹿进身体,紧接着,四周漆黑一片,我听到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
原来,死亡是如此容易而迅捷的事情。
睁开眼睛,世界与生前无异,阴魂不散的楚莫言依旧在眼前,拧着好看的眉眼端详我,若有所思。
四目相对,他终于舒展眼角,摊开手臂无奈地摇头。
“你真是个毫无幽默细胞的女孩,是开玩笑的啦。我不是说过吗?灵无害啊。”
凝视着他黑珍珠般乌亮深邃的眼球里我美丽的身影,我顿时春潮澎湃,体内的花痴细胞正在翻滚,只听肚子一声咕叫,暧昧的气氛顷刻间化为乌有。
楚莫言揉揉肚子委屈地看着我:“不好意思哦,这次是真的饿了。”
——救命啊!
噗通一声,我陷入晕厥。
“喂喂,你起来啊,我要吃奶油蛋糕!”
我遵照指导将明天的早餐全数烧给了楚莫言。一阵狼吞虎咽,再抬头时,他已然变成了一只英俊的大花猫。
楚莫言抹抹奶油对我笑:“为了以后生活便利,我就勉为其难留在这里吧,别太兴奋哦。”
我恍然大悟,原来,灵也可以如此无赖又顽皮。
就这样莫名其妙开始了与一只跟屁灵的纠缠,他仿佛成为我一道看不见的影子,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我发誓这是楚莫言的一厢情愿,明明就是一出无良的压榨!
03
——大懒虫另小维,快起床你迟到了!
——坏馋猫另小维,你把我的那份奶油蛋糕也吃掉了!
——木脑壳另小维,你难道不知道灵不能换衣服的吗,竟然拿零用钱为我买T-shirt,我的奶油蛋糕啊!
……
救命啊!
坐在零用钱攸关的期末考场里,我满耳都能是楚莫言没有休止地喋喋念叨,从清晨睁眼发现他躺在距我不到咫尺的床上闭眸休憩,我尖叫他指我大惊小怪的怪笑,到现在,肃静的考场里,我稍一抬眼就能看到正快活地飘浮游逛的他,左瞄瞄右瞅瞅,一会儿非礼夏夏一会儿朝监考老师摆鬼脸,忙得不亦乐乎。
真是无聊,我翻了个白眼,继续研究试卷上的火星文。
——小糊涂另小维!
卖糕的,又来了。
——为什么人家都写大半了你才刚完成选择?为什么你这么多题的答案和大家不一样?为什么……
STOP!我双手拍桌“噌”地站起来:“你给我闭嘴!”
又是全场的目光,监考老师推推厚重的眼镜框,只见银光一闪,他厉声道:“那位同学,请你尊重校纪校规,严肃考纪!”
“老师你就网开一面吧,她神经有问题,从小就看医生呢。”夏之夏连忙央求老师,怜悯的目光里流淌着一汪流动的水,足以使在场所有雄性肾上腺素激增。
“对啊对啊我们都看到过,老师就网开一面吧!”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我垂下脑袋,羞辱感油然而生。
一边的楚莫言也终于安静,红着脸,愧疚得不敢正视我。
我却灵光一闪,待风平浪静之后,招他过来,翻出稿纸飞速写:“去看四列第一排的答案!”
楚莫言眨眨他的万年黑珍珠,飞到课代表头顶上,大声念起了答案。
我边写边偷笑,余光瞥见监考老师,正看着我无奈地摇头叹息。
于是我也无奈地摇头叹息。呵呵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理化考试进行得异常忙碌,没办法,两小时内综合全班的答案,你试试?
04
放假数天,我左手持一片全A,A到令所有不爽我者泪流满面的成绩单,右手握巨额零用钱,笑眯眯地思考着如何犒劳我的一级功臣楚莫言。
我的双亲大人也在门外笑成了花:
——她自言自语成疯子我都高兴,一百分才是王道,你说是不是啊孩子她爸?!
——等咱宝贝考上哈佛耶鲁斯坦福,我就写一本书:《自言自语出的哈佛女孩》,绝对大卖啊孩子她妈!
“有这样牛逼的父母,难怪你是天生阴阳眼,真不稀奇……”楚莫言若有所思地评论道,然后挥舞起手臂兴奋不已:“我要一个怀抱的奶油蛋糕!”
他造型夸张地比划着,黑珍珠晶亮亮的。我的一双杏眼顿时化为闪闪红心,真是好看的眼眸啊,一抹口水,我由衷地说:
——如果你有身体,我会考虑附奖香吻一个。
——阿弥陀佛,幸好我是一股灵。
彼时,步行街上,我跳着步子快活地穿行其中,楚莫言飘浮在左后方的位置,我侧过脸就能看到他弯成月亮的万年黑珍珠,对视三秒,空气会陡然凝结成一条坚冰,然后斗嘴开始,这是已经沦为习惯的事情,多么和谐又悲剧……
今天老娘心情妙,紧紧地看着你三寸之舌让它静悄悄。
半晌。
——我这样盯着看你都不会脸红哦。
——我活着的时候可谓是千人仰慕万人暗恋,你就是把眼睛看穿了我都习惯。
楚莫言昂首挺胸,骄傲地飞到我面前,抬眼间,目光又是一亮:“呀,蛋糕店到了。”便闪身穿门而入。
跟在他后面我差点一头撞在玻璃门上。
我定了定身子,寒风飕飕地抚过身体。
蛋糕店里。
我遵照楚莫言手脚并用加旋转的指示,点下了几乎所有的奶油蛋糕,然后在他上蹿下跳的欢呼中头昏眼花地买了单。
作文都爱用“正在这个时候”开启华丽丽的转折。
那么,就让我兴奋奋的为你描述“正在我抱好一怀抱蛋糕的时候”的盛景吧。
我转身欲出门,却差点撞上一对身形伟岸又修长的美男子,他们腰悬佩剑头绑发髻,面容精致神情淡漠,长衫裹住身体裹不住身材,一纯黑一雪白,极致风韵不言而喻。
——反应一,是兄弟还是同志?谁是攻来谁是受?
——反应二,是在为某火到爆棚的穿越剧拍外景,还是货真价实的穿越美人?
还来不及思考这深奥又哲理的问题,楚莫言同学的花容就先失了色,只听他大喝一声:“是黑白无常,快逃!”
便一溜烟儿穿门而出。
慌忙追赶的我终于成功撞上了玻璃门,这该死的误导!
顾不上难过营业员姐姐们的窃窃私语,我怀抱蛋糕堆,奋力追随三个美少年,奔往我家的方向。
05
假如有一天,灵界气息能够被世人感知,我的房间一定会成为一级博物馆。
黑白无常,那对贯穿于千百年来各类动画小说中的花样奇侠,就这样并肩站在我书桌的上空,环胸而立,面色清冷,腰间的雕龙剑套乍现寒光。
楚莫言在对面,拧眉,防备且疲惫地与之对峙,一对万年黑珍珠炯炯发亮。
白小白提剑,声音冷淡而飘忽:“跟我们走,你只剩一个月。”
“我、要、留、在、这、里!”楚莫言咬牙,一字一顿。
只见黑小黑一个跨步,宝剑出鞘,瞬间直指楚莫言的胸膛。
是直指我的胸膛!
大脑下旨之前,我已经不自由自主地丢下蛋糕挡在了楚莫言前面,面对剑光,我不觉哆嗦不止,但想到他是气体我是物体,多半奈何不了,于是马上凶神恶煞地看回去:
“不准你们带走他!”
对方依旧面无表情。
对峙。
半晌,黑小黑敛剑,看着我:“我的剑会刺穿你的魂魄。”
妈妈,我突然好想上厕所。
“那么,请带走我,放他留下!”我的嘴巴也先斩后奏起来。只是,即便害怕,我依然不后悔不畏缩,坚定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白小白漠然张口:“你命无用。”
扬起剑尖指向楚莫言:“他才是任务。”
“可是……”想要继续求情,却被突然飞来身前的楚莫言制止了。
他回过头,温情和绝望在万年黑珍珠里交替流转,他看着我,镶嵌了珍珠的眼眶顿时红了。我张了张口,不知能说什么。
是不是那个二十四小时无休止唠叨的声音要永远消失了,是不是当我微侧脸颊再也看不到那对出奇好看的万年黑珍珠了,是不是那张会在饱餐一顿后满脸奶油对我傻笑的面容不会再有了,是不是下一次考试就要回归全班倒数了?
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个月后,他将身形全非,忘记一切变成作恶多端的鬼。
黑小黑再度扬剑:“人鬼殊途,你好自为之。”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只听“戕”的一声,万籁,都陷入寂静。
冷风把塑料袋吹得裂裂作响,我和楚莫言都疑惑地看着他功能健全的灵体,不敢出声。
打破沉静的,是少言寡语的白小白。
“如果,这些都归我们,便全当没有今日的相遇。”
他依旧面无表情,严肃地指了指散落一地,五颜六色的奶油蛋糕。
我忽然很想哭。
楚莫言也是满面无语的表情。
屋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如果被人发现我大白天在家烧蛋糕,一定会把我扭送进精神病院。
“反正他们拿了奖金也是换这个,况且冥界里的蛋糕师手艺有限,强人都被天界高薪挖去了嘛!”
夜晚,楚莫言躺在我身边自言自语嬉笑不止,好不开心。
“可是就算他们放水,你也只剩一个月了!”
我一咕噜坐起来,抄起枕头砸穿他的身体,想起黑白兄弟的话,心口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般,闷生生的疼。
楚莫言飞近我,感觉的到他落在我身上柔软的目光,半晌安宁,他开口:“另小维你终于解脱了,恭喜恭喜。”
我又是一怔,干脆哇地哭出了声。
“……如果,肉身功能健全,灵就可以回到身体里。”他的语气犹犹豫豫,“另小维,其实,我可以复活的。”
我怔怔看着他。
“可是,”他的表情懊恼又纠结:“我复活了就不能帮你考哈佛了啊。”
我真想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因为,我想的只有楚莫言你能永远留在身边啊。
06
夜凉如水。
我,女侠另小维,身穿夜行衣,腰别双截棍,头发藏暗器,脚登青云梯……
STOP,忘了带上我力量的源泉——夜宵肉包子!
装备完毕。
话说,要复活一个人,必先了解其死因。
所以,掌声由请死者楚莫言隆重登场。
——四年前的车祸后我发现自己有了异能,灵魂可以自由脱离身体再回来,于是上课时我常常飞出去玩。有一天,我不幸被老师点了名,在学校里引起轩然大波,我准备回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插满了吸管,整天不是被电击就是针扎,我怕疼,决定先来个远游,等进了太平间再来回魂,顺便混个“惊世奇迹”当当。
谁知我刚被确定死亡,我那毫无默契的老妈就大闹医院,坚决不准我被放入冰冷的太平间,更无比牛逼的直接将陈列我的重症病床推回家,摆进那副比海×冰箱还要保鲜的水晶棺材。水晶棺材是我妈跟一神父买的,沾染了修道院的气息,我靠近不了,于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将近三年。
——就是说,复活你只要把棺材打开就好了?
——是啊,可惜人灵无法沟通,所以才说找你很久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