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白棉布连衣裙的影响力未减五年前,费嘉生先是佯装不经意地频繁看我,目光往返数次开始毫不避嫌地直直盯住我,最后干脆“霍”地站起身,冲着我招手示意起来。
他在示意:林若若,到我这儿来。
我一阵狂喜,任着裙角发丝飞舞,奔跑向他。
“费老师,好久不见了。”站在他面前,我努力保持平静。
“嗯,”他含糊吐音,有意将视线转开,说,“老师有点忙不过来了,你坐在这儿帮老师登分吧。”
他声音里有无法控制的尴尬。
我忽然觉得难以呼吸。
几乎是夺过登分册,我窝起裙角,施然坐下。
也几乎是同时的,他一跃而下至跑道边沿,把掌中的秒表握在胸前,盯着它说:“我念名字和成绩,你对应着记下来就好了。”
“嗯。”
“程永恒,8.0秒。”
“好了。”
“程希茜,9.5秒。”
“嗯。”
“金……”
每一个人跑过来,都会看看我,再对费嘉生挤眉弄眼一阵,费嘉生笑对他们说自由活动去吧,我则在一旁低头装没看到他们,情形反复直至下课放学。
“辛苦你了,林若若。”费嘉生接过我递去的登分册,有些口吃地说:“你穿裙子这……这么不方便,我……老师骑车顺路送你回去好吗?”
“好啊。”连我自己都听见声音里的栗栗颤抖了。
“那老师去推车,你坐在这里稍等一下。”急急说完,他快步离开。
哼,费嘉生,白棉布连衣裙果然是你无法抗拒的梦魇。
独自坐在跑道边高高的铁架上,我的鼻尖忽而有些酸。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费嘉生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费嘉生与我再一次荣登本期校园八卦的主题榜首。
这回连贴照片和费心力编标题都免了,全校人的眼睛都是证明。
费嘉生林若若身着情侣装,在同一架单车上浓情蜜意招摇出入,公然挑衅学校底线,举校哗然。
费嘉生成了众矢之的。
我却不如上次那般畅快了。
是了,那日中午费嘉生坚持将我送进家门口的楼道里,那么费尽周折把我带进人迹罕至的浪漫地点,他却只拍拍我的头,说了声“辛苦了快回家吧”,跨上单车飞也似的骑远了。
我在困惑里敲开家门,刚走两步,妈妈凄厉的惊叫便吓去了我半条命。
她惊恐地指着我的臀,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我狐疑伸手过去,白棉裙上湿湿粘粘的,有浓烈的腥潮气息。
我例假了。
我太过沉浸于对费嘉生的仇恨,以至忘记了自己的周期,甚至连在鲜血浸透大片衣布的时候,都只恍惚以为是坐久了捂出的汗。
“有没有人看到!啊?”妈妈疯了般飞扑过来,惊声尖叫道,“你有那么个没有廉耻的姐姐,你再这样被人看到,你会被他们笑话一辈子的!你让妈可怎么活啊……老天呐,到底有多少人看到啊我的女儿!呜……”
我木讷地摇头。
我推开她把自己锁进房间里,我累。
我那么不遗余力的费尽心机想致费嘉生于死地,到头来竟是他救我一命。
可到底是在舍己救我,还是只是因为白棉裙的缘故?
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哪一种答案,都必定成为令我黯然神伤的蛊。
如果说上次之后我们的见面难于上青天了,那么这一次则成了干干脆脆的不可能。
看不到了,他的事迹却处处可闻。
校长对费嘉生分外震怒,即使他是研究生学历外加导师推荐;即使他性格温和学生教师齐示喜爱;即使他教学水平高人一等,多少优势都于事无补了,学校勒令他给出合理的交代。可上次那么巧舌如簧的他,这一次竟全然选择了沉默。
于是,费嘉生的两次事迹被学校反映给了他的毕业大学,其个人资料也被曝光在校网站上,警示后人。
流连在校网站里,我轻松找到了费嘉生的曝光资料。
我已经不知如何描述对费嘉生的恨了,我把自己引进了一个,无论做什么都会彷徨无助的怪圈,有更复杂的情感隐匿其中。
所有的纠结思绪瞬间短路了,在看到费嘉生履历的一刻。
费嘉生
……
二○○一年七月以沿滩县第二名成绩考入四川省天一中学。
……
二○○三年以优异的成绩进入湖北省华中师范大学。
……
初高中在四川,大学起才来到湖北,住进邻城武汉。
这么看来,在成为我的教师之前,他根本没有在这座城里生活的经历。
怎么可能认识我一生都未离开过这里的姐姐。
那么,这个名为费嘉生的人,究竟是谁?
我记挂了整整五年的费嘉生
费嘉生,你怎么可以不是我记挂了整整五年的费嘉生。
一连多少天我都浑浑噩噩的,借着母亲出差的优势,日日把自己锁在家里,一切像是要崩溃了。
我很想去看一看姐姐,我记得当年妈妈因为惧人言论与鄙夷,只敢把她葬在了荒芜的山林里。我记得那座山。
我惊讶地发现姐姐的墓出奇的干净,初建时随意摆放的歪石碑被扶正了,碑后隆起的土堆紧致而有形,明显经过了精心打理。而最神奇的,是五年的时光,竟没有在坟墓周围留下寸株杂草。
我围着坟墓来来回回地转,这简直太神奇了。正在狐疑的时候,我被坟前突兀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
除了晚自习后回家路上撞见的,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流浪汉,我从未见过如此邋遢又奇怪的人。发丝胡碴满脸疯长,眼神表情呆滞得骇人,划痕勒痕被打痕遍布全身,衣服更是破烂肮脏得可以,我联想辨认了半天,才依稀觉得是病号服。
荒山怪坟前遇人,他显然也很惊吓,我连忙努力调节自己,准备朝他微笑示好,他却突然疯了一般,张开怀抱朝我冲来。
我吓得调头就跑。
他就边追边叫:“林若若,林若若我回来啦,我回来接你和我们的孩子远走高飞啦!啦啦啦啦……啦……”
追到一半,他竟然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我吓得惊声尖叫,全然不顾凌乱而至的脚步声。
“找到费佳声了!”有人兴奋地挥手大叫,“快抓住他!”
几个白褂医生和便衣人立刻冲上来,熟练地绑住“费佳声”。
见我尖叫不止,白褂医生又麻利地摸出一条绳子,示意他们绑住我。
无数双手扣住我每一处能动的关节,我立刻拼命挣扎,可惜寡不敌众,于事无补。
“住手!”
是男子沉稳干练的声音,费嘉生不知从哪棵树后忽地闪出来,两三下捉开扣在我身上的手,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这样的境遇里,费嘉生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地施展着他的如簧巧舌。
他说他是我的班主任,某个事件后,他发现我逃学又无法联系了。本着人民教师不容推卸的责任,他决定到我家楼梯道里守株待兔碰运气,两天之后终于见我出门,便一路跟了过来,等等等等。
医生连声道歉。
我这才看清,白褂子胸口上的徽章边框里,写着“精神病患者疗养院”。
究竟是怎么样的曾经,发生在了我从未步入的轨道里。
五年前,初春。
通讯业尚不发达的年代,甜蜜热恋里的费佳声惜别他亲爱的林诺诺,踏上了高考自主招生的征程。
他报了很多学校,从北考到南再折回家乡,大半个月的时光已逝。
一返校便听闻了沸沸扬扬的“林诺诺怀孕”事件。
他当即向父母坦明林诺诺腹中轰动全校的胎儿是他的,而自己将负责到底,带着她们母子二人远走高飞。
只可惜,这一番豪言壮语之后,他再没踏进过那所高中半步。
费佳声的父母当晚就软禁了他,并恶狠狠地说,高考不考都行,他们书香门第,丢不起这种脸。
摔物绝食,费佳声无所不用其极之后,再次听到的关于林诺诺的消息,是她难产死亡。
他哭闹着不肯相信,整天大吼着要见林诺诺,要带她们母子走。
结果是被富庶的父母密送出省。
后来。
后来他疯了,从此只会说一句话:“林若若,林若若我回来啦,我回来接你和我们的孩子远走高飞啦……”
并且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疗养院来到这里,从不换地方。
神经兮兮。
“林若若,林若若我回来啦,我回来接你和我们的孩子远走高飞啦!啦啦啦啦……啦……”
他还在不知疲倦的重复着,我不由得别过脸。
我看到死去的人就那么简单地睡了,活着的人却要为她痛苦一世。
我实在想不通,我凭什么恨他那么深那么久。
如此大义而无私的高尚人格
费嘉生,只有她那么深情的不离不弃,才配得上你如此大义而无私的高尚人格。你真是全世界最令人敬佩的好老师。
费嘉生步行送我回家。
漫长的路途上,我为他讲我的姐姐,和费佳声有关的无关的,以及我误会他的陷害他的,混乱不堪。
快到家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想对他说对不起。
可是一抬眼,站在小区门口的妈妈已怒气冲冲上前了。
妈妈二话不说给了费嘉生一巴掌。
“所有的事学校都告诉我了!”妈妈指着费嘉生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他混账男人,勾引她家未成年的女儿,还逃学私奔。
费嘉生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我几乎跪在小区门口求妈妈跟我回家。
于是事隔五年之后,我与妈妈家又一次成为众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妈妈再次过上了整天以泪洗面怨天尤人的日子,她辞了工作,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出门,她没有能力移居。
所以,我也只能回到流言疯长的学校,咬牙继续我的学业。
相反的,费嘉生是走定了。
我辗转打听到他的住所。我欠他一句对不起,和一句我不能控制的,喜欢他。
可很不凑巧,费嘉生不在家,为我开门的,是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费嘉生的女朋友李那离。
她不惊艳,却生得小巧玲珑。看到我。她咧嘴一笑:“你是林若若吧,快请进。”
她为我端茶倒水,举手投足颇有女主人的风范。
我决定为我的幸福努力一次。
我别有意味地说:“费嘉生为了我落魄成现在的样子,我很内疚,那离姐姐你不要听外面的人乱说,我们没有什么的。”
“嘉生都告诉我了,”挂着微笑,她伸手握住我的手,“你并不用内疚的,嘉生是老师,全心为学生是他应该的。”
……
费嘉生,与李那离聊天后,我知道了你好多事呢。
知道你从小就又善良又无私,知道你高中毕业才向青梅竹马的邻居李那离表白,知道你们一同爬过很多名山小冈,每一次都要站在山顶上等日出,接吻,说好不离不弃。
知道就连你现在落魄仿佛过街老鼠的时候,李那离也依旧照顾你鼓励你,相信你可以东山再起。
这真是好人有好报。
对你不离不弃
费嘉生你再也不可能知道了,我也好想去做那个,无论你多困苦多倒霉,都对你不离不弃的人。
我问了李那离他们的火车班次,我知道费嘉生不是本地人,这么一走,我们就几乎后会无期了。
于是在火车站,我终于重逢了费嘉生。
他还是那么高大沉稳波澜不惊的样子,天气已经转凉了,他却只着一件长袖衬衫。哦,厚外套正在身边的李那离身上呢。
我有些失控了,深深吸气,我大呼起费嘉生的名字。
他驻足,转身。
我飞扑进他怀里,踮脚把头埋进他的肩膀,紧紧勾住他的颈。
也不管火车已经鸣响了尖锐的笛,也不管李那离正在车厢里焦急看表,也不管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我哭着告诉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拇指划过我的泪,他又一次轻轻笑了,扬唇不露齿。就像在许久前的教室里,我初见他时一样。
“如果我所受的委屈,能够让林若若走出童年的阴影,从此摒弃仇恨健康生活的话,我会很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