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乡里乡情酒店,在大堂内丁国强就迫不及待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毛帅虎:“喂,帅虎,你赶紧叫上郭月琴一道到招弟房间来一趟。”
毛帅虎在电话里问:“这么晚?有什么紧要的事吗?我都躺下来了。”
丁国强告知说:“当然紧要,陈招娣找到亲生女儿了?”
毛帅虎惊讶道:“啊?亲生女儿?这怎么回事?”
丁国强便把事情原委在电话里跟毛帅虎简要叙述了一遍。
毛帅虎听了丁国强讲述,回应说:“那好,我马上邀郭月琴去陈招娣房间。”
陈招娣房间里很热闹,丁国强同一撮毛等人在说笑,大家都被一种喜悦的情绪感染。这时,毛帅虎领着郭月琴走进了房间。
毛帅虎看了肖婕一眼,对陈招娣笑道:“招娣,若不是国强刚才告诉我们这些事,还真不知当初你跟肖四眼还有个女儿,你可真会保密的!”
陈招娣羞涩地一笑,对毛帅虎和郭月琴介绍肖婕说:“这就是我女儿,叫肖婕!”接着又对肖婕介绍说,“这是毛帅虎叔叔,这是郭月琴阿姨。”
肖婕赶紧招呼说:“毛叔叔好!郭阿姨好!”
郭月琴打量了一番肖婕后,对陈招娣笑道:“招娣,肖婕长得还真像你年轻时的模样,就是比你高点。”
毛帅虎问:“肖四眼以前知道肖婕的存在吗?”
陈招娣回应说:“不知道。他早以为我当年打掉了呢!”
肖婕问:“肖四眼是谁?”
毛帅虎答道:“肖四眼就是你的亲生父亲,真名叫肖劲松,因为戴副眼镜,所以我们叫他肖四眼,他是当年同我们一块从上海来这里插队落户的知青,当时他分在瑶里知青点。”
肖婕困惑地问陈招娣:“他现在在哪儿?你们俩是什么回事?我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肖婕一连串的问题,陈招娣非常尴尬,眼里淌着泪水陷入一种悲情之中,埋头低泣起来。丁国强见此,赶紧对肖婕说:“肖婕,还是让我来跟你讲述一下当年的情况吧!”接下来,丁国强便对肖婕把当年的情况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肖婕听完后,泪流满面,抱着蜜香说:“蜜香,没想到我的身世跟你一样命运多舛。”
蜜香搂着肖婕安抚说:“别难过,人各有命,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既然命运给我们安排了苦难去承受,我们也只有勇敢面对。再看看现在,我们不是苦尽甜来么?这不,你也找到了你的亲生母亲,也知道了亲生父亲,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时代苦衷,我们只有去理解和包容。”
肖婕听此,抹了把眼泪,对蜜香说:“你的苦难是治愈我精神创伤的良药,你的经历是我人生的导师。谢谢你,蜜香!”
蜜香握着肖婕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
“嗯。”肖婕点着头。
毛帅虎笑道:“是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应该高兴!”
郭月琴对肖婕说:“肖婕,你赶紧叫声妈呀,我们还没听到你叫妈呢!”
陈招娣眼泛泪光,殷切地看着肖婕。
肖婕迟疑了片刻,突然起身扑到陈招娣怀里喊道:“妈!”
“诶!”陈招娣幸福地应道,搂着肖婕泪流满面说,“妈妈以后会好好爱你的!”
蜜香对愣在一旁的一撮毛笑道:“还傻乎乎地站在那干嘛呀,赶紧过去叫妈呀!”
一撮毛听此,立马走到陈招娣面前恭恭敬敬地喊道:“妈!”
陈招娣起身握着一撮毛的手说:“感谢你把肖婕照顾得这么好!”
一撮毛真挚地回应说:“妈,你这样说就太客气了,肖婕是我的妻子,照顾好她是我的责任。以后,你愿意就来陈家墩跟我们一块住吧,我们俩会照顾好你的。”
郭月琴听此,对陈招娣打趣说:“招娣,下午在茶山上你不是说想来这里养老吗,这下随你愿了!”
一撮毛对郭月琴笑道:“郭阿姨,你们几个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一块来呀,我这里有房子,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毛帅虎上前拍着一撮毛的肩膀说:“你小子就是会说话,我喜欢,听得舒服!”
丁国强对一撮毛打趣说:“一撮毛,今天的事也是个传奇啊,没想到小时候那么顽皮的你,如今也成了招娣的乘龙快婿了,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
郭月琴感慨道:“是啊,一撮毛小时候没少用石头砸我跟招娣房间的窗户玻璃,可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如今倒成了阿拉上海的女婿了!”
毛帅虎笑道:“这就是缘分啊!”
一撮毛风趣地说:“没想到砸的是我丈母娘的窗户,早知今日真是悔之当初呀!”一撮毛说到这,对陈招娣鞠躬笑道,“妈,对不起哈!”
一撮毛的话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起来。
丁国强拍着一撮毛的肩膀欣赏道:“你小子真行啊!”
这时,莲香匆匆走了进来,对大家笑道:“房间里好热闹嘛,好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
蜜香迎上去说:“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
莲香说:“我找郭阿姨有点事。”
郭月琴跟大家招呼说:“我跟莲香谈点事,你们在这玩哈。”说着,带着莲香走出了房间。
丁国强看了下表说:“快十一点半了,都散了吧,留点时间给招娣母女俩聊聊。”
众人散去后,一撮毛跟肖婕嘱咐说:“妈年龄大了,别聊晚了哈!”
肖婕点头说:“嗯,你回去吧。”
一撮毛跟陈招娣告辞说:“妈,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早上来送你。”
陈招娣叮嘱说:“好的,路上小心。”
郭月琴离开陈招娣房间后,便领着莲香回到隔壁的自己房间。
一进房间,莲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陈旧的本子对郭月琴歉意地说:“郭阿姨,不好意思哈,都忙忘记了,张小伟叔叔的日记这么晚才给你送来。”
郭月琴接过日记,轻抚了一下,微笑说:“你今天也很忙,都陪我们一整天了,没关系,反正一时半会的也睡不着,有劳你了。”
莲香温婉地笑道:“里面有关你们俩的爱情故事很感人,你看了千万别激动,一定要注意身体。”
郭月琴听此,惊讶道:“哦,是吗?”
“嗯。”莲香点了点头,起身告辞说,“那我回去了,你也别弄晚了,早点休息。”
郭月琴温柔地笑道:“我随便看看,明早还给你。”
莲香回应说:“那好,明天见,晚安!”
郭月琴送莲香到门口,告别说:“你慢走,路上小心。”
莲香莞尔一笑后,便转身离去。
郭月琴关好房门,从床头柜上拿起张小伟的日记本坐在床上翻阅起来。
郭月琴为什么问莲香要张小伟的日记呢?这是件隐藏在郭月琴内心深处的一个疑问,这个疑问是困惑了郭月琴四十几年来一直解不开的心结。那是1976年5月,上面分配陈家墩大队知青点一个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上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指标,这是一次离开农村难得的机会,又是在上海上大学,所以知青点的知青们都渴望获得这个机会。大队党支部根据家庭政治背景政审和平时又红又专表现,最后经过支部委员和群众代表投票,最终张小伟获得了这个名额。可名额上报没几天,被上面退了回来,说是接到群众举报,说张小伟有个叔叔在台湾。大队党支部找张小伟核实,张小伟承认了有个叔叔在台湾,大队只好改报了当时排名第二的郭月琴。消息传开后,在陈家墩炸开了锅,都背地里纷纷猜测是郭月琴捣的鬼,知青们也都以一种怪异的眼光看待郭月琴,这让郭月琴有口难辩,最痛苦的莫过于张小伟的不理解和冷漠,离开陈家墩的那天,张小伟没有送她,后来张小伟回上海后也一直没有跟她联系,这让她感到很困惑,这种困惑缠扰了她多年,成为她心中的一个痛苦的结。
郭月琴快速地翻到1976年5月后的日记开始仔细看了起来:
1976年5月20日,星期四,阴天多云。
今天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首先不平静的,是得悉自己被推荐上大学,推荐材料已上报,这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喜讯。其次不平静的,是今天晚上跟月琴在一起时,她情绪低落,脸上挂着一脸哀愁,让我心疼。看得出来她非常想得到这个上大学的名额。她说从到陈家墩插队落户的那天起自己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逆境中更要做个优秀的人,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古今中外的成功人士无不如此。所以这么些年来,她非常上进,还当上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但遇到了比她更优秀的我,说我是她爱情之幸,却不是她命运之幸。她还说,最令她痛苦的是这种瑜亮情结发生在一对相爱的人身上。
天生瑜何生亮?原以为两人优秀是绝配,但没想到优秀的冲突是如此痛苦。为什么偏偏投票结果我们俩分别排在第一二位?!
今夜我很纠结,想必她亦无眠。
1976年5月22日,星期六,晴天多云。
月琴这两天瘦了许多,人很憔悴,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结果,不敢想象,只是心疼!心疼!心疼!
真正的爱情是崇高的,何况面对这么一个灵魂早已与自己融合一体的心爱之人,我作为男人,在这命运的紧要关头,该如何选择?因为复旦大学、上海交大、同济大学历来高考录取分数较高,华东师范大学由此成了不愿外出的阿拉上海人最喜欢的上海名校,我和月琴都心仪已久。但名额只有一个,命运之神却垂青了我,我这一走,月琴还不知道要在这偏僻落后的山村待到什么时候,真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受苦啊。怎么办?怎么办?!
1976年5月23日,星期日,晴天。
昨夜又是一夜无眠,早晨起床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眼睛里布满血丝。唉,原本是一件喜事,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都是因为月琴的缘故。
上午在豆地里除草,月琴突然晕倒了,送到村卫生所检查了一下,老李医生说是身体虚脱,需要好好休息。我知道以月琴目前的状态,她又怎么会休息得好?!打完吊针后,送她回住处休息,她抱着我眼含热泪说真舍不得我走,说我走了她简直是活不下去了。面对她绝望而又茫然的目光,我内心忽然萌发出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怜悯之心,一股可以为她赴汤蹈火甚至献出生命的勇气油然而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而且必须尽快去做,否则就来不及了。
当天下午,我在房间里徘徊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封告发自己的检举信通过邮递员寄给了公社里,编了一个我有一位叔叔在台湾谎言,这样上级政审审核时就会打掉。信寄出去后,我就预知了结果,大队里肯定会重新推第二名的月琴上去,何况月琴本来在瑶里就很有知名度。不过这样一来就会有人怀疑我被刷掉是因为她暗中捣的鬼,到时,为了把戏演得逼真点,我要忍痛割爱,开始对她冷酷无情,这样才让她走得绝望。月琴,为了你我可以做出一切牺牲!
1976年7月10日,星期六,晴天多云。
今天上午,你终于走了。月琴,我没有去送你,但心已随你远去。听丁国强等人回来告诉我,说你临走时哭得很伤心,说我没有去送你,其实我何尝不想去呀,但我不能,因为我不知道在这偏僻的山村还要待到什么时候,所以我要让你走得无牵无挂,以后也不会回你的信,更不会跟你联系。
往事如风,风过后那些倒伏的往事就是最深的疼痛。月琴,请原谅这段时间以来我对你的冷漠。回到故乡,回到阿拉上海繁华的世界,一种全新的大学生活会将你带入一种新的境界,相信你很快就会淡忘在陈家墩的岁月,永别了,我们的爱情!
郭月琴看到这已是泪流满面,心中压抑多年的疑惑终于解开了。想起当初张小伟对自己做出的巨大牺牲和字里行间里透出的浓浓爱意,便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
隔壁相邻房间的陈招娣、丁国强、毛帅虎听到哭声,都不约而同地打开房门站在了走廊上。三人相互间看了一眼,一脸困惑。
陈招娣说:“好像是月琴在哭。”
三人蹑手蹑脚来到郭月琴的房门口仔细一听,相互点了点头予以肯定。丁国强指着房门对陈招娣撇了撇嘴,示意她叫门。
陈招娣敲着房门喊道:“月琴,月琴,你怎么了?快开门!”
郭月琴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开门把陈招娣等人让进了房间。
丁国强关切地问:“这么晚你哭啥呀?怎么了?”
郭月琴含着泪说:“你们几个来得正好。你们还记得当初我被保送上大学的事吗?原本是推荐了张小伟的,结果一封举报信把他刷了下来,结果我去了。我问你们,当初你们是不是也认为是我背后捣的鬼?”
毛帅虎回应说:“嗯,当初我们是有这种猜疑。因为张小伟为人是公认的,所以主观上不存在有害他之人,何况你又是排第二位,其他人就是想把张小伟拉下来也轮不到他,所以没有人会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所以,排名第二的我就成了被重点怀疑的幕后使坏者!”郭月琴一脸悲凉,凄婉地说,“何况我与他是那么相爱的人,还在关键时刻打黑枪,我的面目是不是十分可憎呀?!”
丁国强说:“是啊,你跟张小伟是那么相爱,我们也不相信你会做得出来这种事。但从张小伟突然对你的态度转变,我们又有点信了。”
陈招娣呼应说:“嗯,国强说得没错,我们当时确实是从张小伟对你态度上的转变,而对你有那方面的猜想,你们毕竟是恋人,可能更知情点,我们当时是这么想的。”
郭月琴凄然地笑道:“所以你们回上海后都不跟我联系,直到张小伟去世后才渐渐恢复交往,这么多年我一直有口难辩。刚才看了张小伟的日记,我才明白了当初是什么回事。”
陈招娣问:“什么回事?”
郭月琴拿起床头柜上张小伟的日记本递到陈招娣的手上,翻到刚才看过的几页说:“你们看看这几篇日记就明白了。”
陈招娣、丁国强和毛帅虎凑到一起认真地阅读起来,看完后,丁国强一声长叹道:“唉,张小伟真男人也!”
陈招娣感叹说:“真是个好男人,爱得这么至深至诚、无怨无悔!肖劲松与他相比差远了,我当初真是遇人不淑哇!月琴,我真羡慕死你了!”
毛帅虎对陈招娣打趣说:“我就是张小伟这样的男人,谁叫你当初不跟我!”
陈招娣笑骂道:“去你的!你这个拔气皮芯的人还会好到哪里去?!”
大家听此,都不由笑了起来。
丁国强释然道:“这下好了,多年的疑惑终于烟消云散了。事实证明,我们陈家墩的岁月是纯洁的,我们的友谊是无暇的。月琴,你从此也就甩掉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带着张小伟对你的挚爱去潇洒地享受生活吧!”
郭月琴感慨地说:“这次陈家墩之行没有白来,揭开了往事的真相,感受到了小伟遗留给我的感天动地的爱情。”说到这,深情地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对着窗外呼唤着,“小伟,我深深地怀念你啊,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
陈招娣听了,已是泪流满面,紧紧地搂着郭月琴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毛帅虎眼圈泛红地说:“好了,我们都早点休息吧,已经凌晨一点了。”
郭月琴拭了下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你们了,你们都回房休息吧。”
丁国强边走边告辞说:“月琴,那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郭月琴轻轻关上了房门,转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默默注视着远方的苍茫大地。
月光是如此明朗,就像此时郭月琴忽然明朗起来的心境,空濛辽阔。此刻记忆深处张小伟的形象,就像远山黛影,雄伟又抽象,亲切又陌生。万籁俱寂,蓦然回首起曾经的爱情,是那么甜蜜又苦涩、旖旎又颓废。郭月琴伫立窗前,安静得像座雕塑,深邃的目光里承载了多少岁月的苦痛,唯有天空上那轮高悬的月儿知道。今夜,她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