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是有些凉了,才回青城不到片刻,明日又要整装待发,这其中的意境,一时半会儿竟也分不出是真是假来。
若不能解释,那只能归结到“命”。
叶楚泠默默不语,其实是在心里思量。暮云山上的那株木桫椤,每到散发香气之时,就会拥有无穷的药效,但凡所有的疑难杂症,皆能治愈。只是那药效也不是平白无故给的,若想治愈,需要医仙以自身来下咒,失去的,便是最宝贵的东西。而此时,也就失去了“医”的本质,而沦为了巫术。
自古以来,巫术就不是一门正统的学问。听起来都是骇人听闻的,更别说将之作为奇门异术。擅自动用巫术,引来天灾,伤亡的必定不是区区几人,很有可能是殃及百姓。
但倘若一年以内未想到医治的方法......
蹙着细长的眉,那灵秀的脸蛋上笼罩的阴云仿佛宣纸上晕开的一点浓墨,丝丝毫毫就浸在了容貌上。
脑子里又闪出师姐的模样。犹记得那时,师姐只要听见那人柔柔的唤自己:“潋玉”,便什么烦恼都没了。若是那人脸上不开心,师姐也就跟着不开心。
想必那种感觉,就是自己现在的感觉。
因着他而喜怒哀乐。只要他一句说词,即使是刀山火海,能为他走的,定不会推辞。况且是一样东西。
连命都可以为之失去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叶楚泠忽然觉得对那人恨了这么多年,大概早就可以释怀的。一切也怨不得他,只是命运弄人,就像每人手里都扯了一根丝线,却牵了不属于自己的那个人,于是一切即使简单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师姐未尝不是幸福的,能与自己喜爱的人一同死去。
连月影都被晃得有些斑驳,心头用刀割了似乎也没这么疼。
“还没歇息?”
循声望去,来人是子禅。叶楚泠勉强笑笑,掩饰不住的感伤。
宋子禅挨着叶楚泠坐下:“以前我不开心的时候,就自个儿吹出些个声响给自个儿听,也就觉得有人陪了。”
“可我不会吹。”
“我教你。”
叶楚泠听话的摸出竹簧递给宋子禅,不慎连师姐的玉佩也一同摸了出来。
“这是?”
宋子禅见这玉佩分外眼熟,似乎和师父给的那块一摸一样。
“师姐以前留下的玉佩。”叶楚泠如是答道。一抬眼,竟发现宋子禅也拿着一块一样的玉佩。
两人将玉佩比对一看,这玉佩外型倒是一样,可这光线太暗,看不清上面的纹路。叶楚泠举高了双手对着月光,忽见地上投下一团漆黑的影,黑影渐渐散开,原来是几行字。
“莫问情哪源,生死命由天。冰蕊洗尘缘,一念遁魔一念成仙。”
“原来是这样!”叶楚泠这才恍然大悟。
冰蕊即是冰花之蕊,而这冰花却并非长在极寒之地,冰花种子留在世间的并不在少数,暮云山上便有几颗。但这冰花若想生长起来,必须要用横公鱼的血来浇灌。
横公鱼乃是上古神物,由来亦是人口相传,是否真的存在皆不能肯定。据说是生长在恒冰的石湖中,然而这苏州城里的石湖,却从来未曾结过冰。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不妨试试。”子禅的眼神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可是......”叶楚泠显然有些犹豫。如果这传说是真的倒不妨走这一遭,但若是假的,走这一遭浪费的这些个时日,又怎么办?
“不如问问师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兴许能知道些什么。”
(二)
“师父......”叩门叩了好半晌,房门才幽幽启开。
清逸道长听完二人的叙述,好似的确听过这种神物。横公鱼并非生长在石湖里,这石湖是入口。若想寻到横公鱼,先要撑船在这石湖中,以求见者鲜血诱之。运气好的,一滴血就能诱出神物,运气不好,哪怕滴尽了全身的血亦是徒劳。
“那若是真见不到神物的话,止血不就得了?”
“不可。神物岂是凡夫俗子之辈想见就见的?即使见不到,也要求见者本身滴尽全身之血以儆效尤,否则,接连祸患的便是所有与之相识的人。”
唯有两种可以救命的方法,代价却都是殃及旁人。相比起来,大概是第二种要妥当些。医者仁心,又怎能不顾及旁人死活?
叶楚泠思索了一阵,继而展开笑颜。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子书死了,自己料想也活不得,不如拼上一拼,兴许还能救回一条命。
“不如明日启程。”叶楚泠又说:“切莫将这一切告诉子书,免得他不乐意了。就说寻到医治方法便好,只是路途遥远些。”
那笑,若是有一刻是为着自己,也该知足,却一刻也不曾有过。子禅低垂着眼睑,低头不语。
第二日拜别了清逸道长,三人正待启程,冷不丁清逸道长将叶楚泠唤到跟前。
“缘起飞仙,缘灭遁魔。叶姑娘切记。”
缘起飞仙,缘灭遁魔?
叶楚泠来不及询问,只见清逸道长已然离开。
(三)
才下了青城没多久,方才还透亮的天顿时乌云滚滚,先是零星的雨点,顷刻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那雨下得急,远处就像是罩了雾一般,看不真切。但远远看见个依稀的影,先是一小点,渐渐就跑近了,然后忽然倒下。
叶楚泠急忙跑过去,倒下的是个孩子,身上破破的袄子上还染着血迹。小小的脸蛋上脏兮兮的,估计是饿晕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不出个法子来。
“不如暂且先带着吧,等她醒来问清楚了,再做打算。反正也正下着雨呢。”叶楚泠说完,吃力的将那孩子抱起。
孩子醒来时,身上的破袄子已经不在,叶楚泠拿了自己的衣裳改小了,给孩子换上的。孩子太瘦了,穿上有些大,睁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瞅着三人。
“先吃了再说,看你饿的。”叶楚泠递给孩子一个白白的馒头,边说边摸着孩子的小脑袋。
那小家伙果真是饿了,怯怯的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几次都噎得不行。
吃完了东西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有些血色了,那孩子先是打量了周围一番,是户农家的房间里。三人是借了这户人家的屋子避雨的。
大约是见三人并无恶意,那孩子忽然就抱住叶楚泠嚎啕大哭了起来,小小的脑袋埋在叶楚泠的腰间,身体也因为哭泣颤抖起来。半晌,才抽抽嗒嗒开了口:
“爹娘没了,爹娘没了。”
叶楚泠心头一疼,这孩子倒是真可怜。伸出手指揩干孩子的眼泪。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爹娘怎么了?”
“我、我叫忘忧,爹娘被强盗杀死了,忘忧跑了好久才跑出来。忘忧怕、好怕。”
孩子是不会撒谎的。想必她爹娘是真的遇了害,叶楚泠将忘忧搂进怀里。
“那你告诉姐姐,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忘忧摇了摇小脑袋,又猛然扎进叶楚泠怀里。
“姐姐不是坏人,姐姐带着我好不好?”一双眼睛又委屈的开始落泪,生怕叶楚泠不要她,又费力讨好:“忘忧不调皮的,不会给姐姐惹麻烦。”
叶楚泠有些为难,这一路上本来就是凶多吉少的,平白搭上这孩子,有些不妥吧。
“姐姐,求你了!别丢下忘忧!”
“那我们就带着她吧。”子书发了话。
也只有这样了。
(四)
忘忧倒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不吵也不闹。跟不上三人的步子就一路小跑,也不抱怨。洗干净了小脸,还真是个水灵的小丫头。叶楚泠给忘忧梳好了头发,又将自己的金步摇插在忘忧发端,小丫头开心极了。
“子书哥哥和子禅哥哥,要是分不清怎么办?”这问题一直困扰着忘忧,在她小小的脑子里盘踞着不散。
子书笑了笑,顺手扯了路边的一根茅草别在长袍上:“这样忘忧就能分清了不是?子书哥哥身上有茅草。”
忘忧开心的笑出了声,一路小跑到最前头,然后转过头来对这三个人笑。
一路上多了个忘忧,确实忘记了不少的烦忧。
这孩子极爱笑的,银铃般的笑声总让人觉得欢畅。叶楚泠于是想起了从前,当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笑着,因为身后总有师姐跟着。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人。
“哎哟!”跑得急了,忘忧一个不小心就跌了一跤,小小的膝盖渗出一小丝的血来。叶楚泠嗔怪着轻敲了她的额头,上药的时候故意使了些力,疼得忘忧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看你以后还不当心。”说完,刮了忘忧小巧的鼻头。
忘忧于是低下头,大概是知错了。子禅看着这小丫头委屈的模样,轻轻走过去把她背在背上。
“若是不听楚泠姐姐的话,子禅哥哥可要把你丢下去了。”语气里是小孩子都听得出的哄骗。
忘忧傻傻的笑了,安分的趴在子禅背上,眼神却落在子书身上,恍惚的想起了什么,却发现不止是自己在瞧着宋子书,楚泠姐姐的眼睛似乎也没离开过,那眼神,就像娘亲望着爹爹一般,痴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