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这城市,很容易先入为主,给人良好影响。许多人还没亲历现场,心已事先被折服。譬如唐朝的刘禹锡,根据施蛰存先生考证,他并没有以旅游者身份来过南京,可是没调查没发言权这话对他不适用,在这位大诗人眼里,六朝古都不过是一座纸上的城市,他眼红别人写的几首关于金陵的诗,技痒难熬也一气写了五首。其中两首七绝成为南京最著名的商标,为有名或无名的书画家所热爱,挂在各大宾馆酒店的墙壁上供人瞻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是咏石头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今昔的对照和感叹。
唐诗宋词中,南京充满文化。文化的味道有点酸,也有点自娱自乐。文化人通常都不会太得志,不得志,借着南京的悠悠历史,便可以弄点小酒,追古抚今发个牢骚。风吹柳絮,吴姬压酒,李白很潇洒地来了,先一个劲猛喝酒,干杯干杯再干杯,然后玩一回开心辞典,考考前来送行的金陵子弟。“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这两个东西没办法比,无形的别意与有形的流水,没办法比就是文化,就是诗。
浮云蔽日,长安难见,南京这城市有着太多历史的含金量,因为多,常把访问者绕糊涂了。外地的文化人来南京,借着知道的那点唐诗宋词,动不动就要问起“无情最是台城柳”的台城,就要问起“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白鹭洲,这些地名旅游图册上仍然还有,但是你如果真相信了,那就只能上当。
也还是在唐朝,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活生生把南京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这城市以出亡国的后主闻名,大名鼎鼎的孙权是如何英雄,他的后人却想用条铁索锁住滚滚的长江。接下来的陈后主李后主,更是一蟹不如一蟹,个个见美人情长,当英雄气短。都是些没出息的皇帝,城岂能不破,国焉能不亡。陈寅恪先生对杜枚的诗进行考订,得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认定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应是“扬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他觉得我们对这诗的理解,有着不小的偏差,是“模糊笼统,随声附和,推为绝唱,殊可笑也”。
我是地道南京人,对陈先生一向佩服,这个独到的见解只能笑纳。把南京从失败的耻辱柱上放下来,好意固然可以心领,但是大多数读者,大多数有点文化的人,怕是还不肯轻易放过。南京一方面大沾文化的光,一方面又实实在在受文化的累。历史和文化这些好词,从来就不会平白无故。若以歌咏的旧诗词作为评定标准,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南京一定会名列前茅,就此得出结论,南京最有历史最有文化,也不能算是大错,而所谓有历史有文化,又不能不和这城市的没出息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