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西进了小区,上了楼,停在了1101号门前。
老符常年在外,符西都是和红姨住在一起, 很少回来这边。门一打开,空气里就散发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她揉了揉鼻子和眼睛,昨晚都没睡,困意慢慢爬上来了,但老符等下就回到了,符西总得收拾一下屋子。她快速将湿透的黑靴子换了,趿拉着一双棉拖,将客厅和厨房请理了一遍。冰箱里还放着之前买的食材,冰糖、桂圆、杂粮……老符这个人就爱吃甜的和冰的,偏偏他的胃,又被他多年的奔波折腾出了毛病,一吃外面的东西就胃疼,符西就一直想着等老符做点甜粥,这些食材今天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符西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顺手给老符打了电话。
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可能是在高铁上没注意到?
符西想了想,决定先去把老符的书房给收拾了。书房不大,却摆着两个敦实高大的实木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第二层摆着符西以前的奖状,还有一个木相框。木相框摆了太久,它和里面装裱的旧照片,都像被蒙上了一层泛黄的浮尘。符西擦了擦它,不由看着照片里的那四个人。
他们站在二十多年前的天安门前,大太阳照得让人睁不开眼,只能半眯着眼冲着镜头笑。带着厚眼镜的老符笑得一脸腼腆,红姨一左一右揽着老符和何门,笑得漾起了酒窝,而右边的何门则弯起嘴角痞气十足。最边上咧着大笑的是恩师李舟。
听红姨说,别看恩师李舟在外德高望重的,但其实是个爱逗趣的乐天性子,喜欢小猫小狗小孩儿,在他面前立个麦能给你讲一天的单口相声。符西就喜欢这种别具一格的长辈,而且按理来说,符西应该和这位祖师爷见过面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符西对他毫无印象,也没有过和他一起的合照。
啪嗒。符西回过神,发现书桌抽屉的钥匙掉了,她把钥匙捡起来,忍不住拉开那个抽屉。
装在抽屉里的东西,是老符多年的心病。
99年的考古手稿,现场照片,还有那台被淘汰的相机。
符西小心翼翼地拿出照片,那些照片就像是一帧帧电影截图,前后连贯,老符刚见到那个现场肯定是激动坏了,才这样一直按快门的。她又看到笈多风格木雕的照片,突然心底飞速地跑过一个念头。
“就跟开天眼似的,拿到一个老物,能看到它的过去,甚至能看到它的所有因果……”那只鸟好像又在符西耳边摇头晃脑絮絮叨叨,她闭上眼,对那张照片用了通感。
但很快,符西又失望地张开了眼睛。
她看到的,只有这张相片冲印出来之后,被拿来观看的碎片画面。
毕竟它只是一张在北京被冲印出来的照片而已,想通过它来还原当年在考古现场发生的事情,确实不太可能。
一阵电话铃声直接把符西的思绪拉了回来,符西扫了一眼屏幕,直接开了个免提。
电话里呲呲作响,听起来信号欠佳,却没有符西想象中的人群吵闹声。
符西凑近了搁在桌面上的手机,“哎,爸你到哪儿啦?”
“我,还在新疆。”
“怎么回事呢?”符西收照片的动作一顿。
“昨天临时要出差,结果没赶回来。”
“我还以为你最近不会那么忙……”符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是,本来也想着回北京休个假。这不是突然得了个消息么,”老符的声音被风拉扯着,“有农户说挖出了一批木简,上面的字他也看不懂,就让我们过去看看。”
符西一听,就知道这个消息相当诱人。
当年尼雅遗址被发现,也是因为在1901年,一个农民发现了一块写着奇怪字符的木板。考古学家斯坦认出这些字符是佉卢文,里面多次提到“精绝”二字,从而确定了尼雅遗址就是大名鼎鼎的精绝国故址。
“然后呢?”
“到现场看了,就是个楼兰木简的仿品。”老符说。
“那不就是白跑一趟了。”符西说。
“也不能这么说,木简不行,但还发现了一些陶罐,有一定研究价值。”
得,这一听老符说“有研究价值”,符西就知道他是走不开了。
“你那边风咋那么大,是在哪儿啊?”符西问。
“库车附近。车坏了,等拖车过来。”
符西一阵沉默,也不知道老符在路上还遭遇了多少不顺,才耽误了那么久。
“符西。”
符西回过神,“咋了,爸。”
老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事儿应该早点和你讲的。”
符西不做声,又听老符说,“没法回去给你过生日了,怪我。”
她揉了揉眉头,有点不快又觉得困了,这种事她都习惯了。“得了,咱俩谁跟谁啊,别搁这儿煽情了啊。”
老符那边可能还慌着神呢,听符西故意用东北口音挤兑他,也被逗乐了,笑了好几声。
“对了,爸你胃药带了吗,记得按时吃啊。”符西说。
老符顿时支支吾吾,一看就是又忘了。符西无奈地叮嘱了老符一番,老符应了两声就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符西瘫在椅子上,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他时常顾不上符西就算了,反倒还要符西这个寿星叮嘱他。
还没消停几分钟,符西的手机又响了。符西一接通电话,就听到那边一顿轰炸。
“我就说吧,老符这人就不靠谱,就是看瞒不下去了,才跟我们说回不来了。”红姨在那边愤愤不平,“下次他回北京咱要宰他一顿。”
符西哭笑不得,“他也是没办法,有事要忙呢。”
红姨在那边气不打一处来,被符西美言好几句才顺了气,“算了算了,不跟他计较了。今天你过生日,都高兴点,今晚红姨带你去个好地方吃饭。”
红姨眼尖挑嘴,能被她说“好”,多半是有过人之处。符西对那个地方不由有了几分好奇,刚要问地址,就听到手机叮的一声,红姨直接把地方发过来了。
“晚上7点,我来接你。”
7点,华灯初上。
补了眠的符西梳洗完毕,换了身浅米色格子的连衣裙,那米色衬得她肤色更为白皙。她快速地下了楼,而红姨的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了。
红姨的车往外环开去,一路的灯光或红或黄,看起来好像整个城市都在燃烧。车在弯道转了好几圈,在一处小别院门口停了下来。
红姨刚把车停好,和符西一起下了车,符西就看到一个红光满面,穿着蓝色立领polo衫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
“红姐,来了。”那男人脸上泛起笑容,朝红姨打招呼。
“黄老板。”
那黄老板在前领路,符西和红姨一前一后地走着。符西漫不经心地听着红姨和黄老板的聊天,知道这黄老板近几年在广东发了财,就回来盘了这座别院,要打造成中式饭店,还要学那种主题餐厅,每个包厢都以一幅名画为主题。
“你看,”黄老板带着符西和红姨走过夜晚的庭院,上了饭店的二楼,他指着最里面的包厢,说话还带着粤语口音,“今晚我给你们留的,叫做南唐夜宴厅。两位都是行家,南唐夜宴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吧?”
符西没做声,知道黄老板说的是传闻顾闳中画的那幅南唐夜宴图,画的是南唐高官韩言光在家中大宴宾客的场景。
“说来也巧,我最近就收了一幅《南唐夜宴图》,”黄老板意识到符西和红姨问询的目光,“哈哈,当然不是故宫的那一幅,夜宴图有好几个版本,我收的这幅品相还行。”
黄老板把她们引向走廊另一端的办公室,“但是这画呢,我总觉得有点邪门。”
“想请红姐帮忙看看。”
“哪里邪门?”红姨问。
黄老板打开上锁的书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筒,放到了桌面上。黄老板靠近红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红姐你猜猜,这画我收来花了多少钱?”
“先看货吧。”红姨颔首,黄老板直接把纸筒打开,带起手套,将纸筒里的画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红姨看了这画的形制和品相,按照市场价说了一个数字。
那黄老板扁着嘴摇了摇头,朝红姨和符西比了个数字,符西和红姨面面相觑,这还不到市场价的一半!
“红姐,这画呢,我也找过好几个专家看了,画是没问题,卖家也是家里出了事,急着脱手,才会那么便宜出。但我心里就觉得不踏实啊,我就去找朋友打听了那个卖家。”
结果一打听,就发现事情不太对头。
这幅画的原主人叫做甄富贵,几年前搞矿场发了财,就开始摆大老板的行头,想在家里摆些书画,就去收了这幅夜宴图。但甄富贵刚把这幅画收回家里,就出事了。
——甄富贵在家里失踪了。
“……家里失踪?查过监控了?”符西问。
“都查过了,头天收回的画,就摆在书房里,然后人就在书房里看画,一晚上没出书房,第二天敲门一看,人不见了。”黄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报警什么都做了,也找了朋友打听,还找那种大仙来问。”
就是没有下落。
“大概就是因为这事儿,甄富贵的家人觉得不吉利,就想把这画给出了……我要不是真喜欢这画,还真不敢接手……”
做生意的人都迷信,甄富贵家是,黄老板当然也是。
“红姐,想着今晚你们会过来,就想让你们帮忙看看。”黄老板又看向符西,脸上堆起客气的笑,“而且我听说,你这侄女可犀利了,掌眼一绝,后生可畏哦。能不能请符西帮忙过过眼?”
符西本来不想出头,但都被点名了,她看了一眼红姨,见红姨点头了,就答应了黄老板。符西将目光投向这幅夜宴图,这幅夜宴图虽然没有故宫版本的精细,但确实品相不错。
夜宴图的主角叫韩言光,他原是北方的贵族。他在父亲被害之后,得到了友人李克相助,夜奔南方,成了南唐重臣。
到了南唐后期,风雨飘摇,而韩言光夜夜笙歌,纵情声色,后主李煜对他的奢靡生活也产生了好奇,便让赴宴的画师将那一场千载夜宴画了下来。
夜宴图分为提字的引首,前隔水,接着便是李姬弹唱,击鼓与六幺舞,屏间闲谈,乐伎清吹,长夜阑珊。之后便是后隔水和拖尾。
作画采用的是连续画的手法,同一长卷被分成五个独立的场景。
图中宾客众多,有僧侣,有门生,有状元郎,有书法家……他们和韩言光,按照时间顺序,出现在不同的场景里,而场景与场景之间,用四个绘着白鹤、松石的屏风来分隔,仿佛形成了五个密闭的、互不干涉的空间,构思十分巧妙。
她闭上双眼,心里念着形色各异的画中人,手指起热之际,符西能看到的是昏暗的、极不清晰的作画的画面。
突然间,符西觉得哪里不对,她猛地张开眼,一阵凉意像是过电般爬过她的后背。
她总觉得……这画里有人正窥视着她。
像是从衣柜夹缝里投过来的目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