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成现在走在回家的路上。
湘中丘陵山区,因为没有大山阻隔,北方来的冷空气从洞庭湖一路南下,并不见得有丝毫减弱,反而还有越来越强、越来越冷的感觉。在这里,只要有冷空气南下,多数人都会停止外出,即便是忙个不停的、筹备过年的腊月。
好像什么都在承受寒冷的煎熬,就连这载人的班车也一样。它时不时停下来,不是加水就是加炭。这是一种烧木炭的汽车,李舜成以前见过,没有坐过。这次是因为去了蔡志明家,才走了这边,要不然也不会坐上这种车。他是坐过上海电车的人,当然看不上这种既慢,又颠簸,还很脏的车子。
他是昨晚到的邵阳,就住在车站旁边的客栈里。房间很简陋,连烤火的火盆都没有,唯一的好处是没有外面那么大的风。他没有脱衣就上床了,把被子拿过来盖着双腿,可不管怎样压实还是一样的冷。在这样的天气里,富翁和流浪汉都是一样的,都要忍受煎熬。
整整一个晚上,李舜成看了无数次手表,好像每个小时都看过。这说明:这一夜他根本就没睡着。
因为穿得讲究,店里的人,无论是招待,还是旅客都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有人告诉他,说不定会下雪,真要是下雪,那就没车了,就会困在邵阳。“更为严重的情况是过年都回不了家”,这是上床前那位穿着长衫,戴着金边眼镜的老者说的。所以这一夜,李舜成除了看手表,还不时看看窗外,值得庆幸的是外边既没有下雪,也没有下冻雨。
这条路,两个月前李舜成走过一次。那次坐的是拉货的大卡车,一起的还有钱老板。钱老板的货是香皂,李舜成的货当然是绸缎,两人的货合起来正好一卡车。他们在贵州、云南几个大城市兜售了两个月才把手上的东西倒腾完。当然,赚的钱也不少。其实,李舜成的钱还不光是贩卖绸缎赚的,他能有多少本钱,一次正常的贩运能赚多少,主要是碰上了好运。想到这里李舜成止不住笑了。
汽车又停了,过了广桥还没有走上十里路又停了。说是管子漏气的地方还是没封死,所以汽车才老是跑不快,还得重新封一次。李舜成不懂,其他乘客也不懂;说自己懂的,也不过是不懂装懂;真正懂的,只有司机和跟车师傅。
这次花的时间长些,因为要把炭火关小,把锅炉里的汽全部放完了,才可以动手。这是从邵阳开出的第一班客车,可路上这样耽误也不是事,李舜成有些担心了。其实,他不用担心,车上有比他远得多的乘客。坐在前排的男士就比他远,他要去长沙。他是从成都回来的,只买了到贵阳的车票,剩下的路程,多半走路。昨天到邵阳车站一问,凑了凑剩下的钱,正好够买车票,就忍饥挨饿搭上了这趟车。他一上车就止不住激动,一路上,不停地问司机什么时候到长沙、什么时候能修好车、什么时候能开车。他有六年没回家了。
当这人站在给跟车师傅递工具的司机后面,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司机说道:“再急也没用。这车票也就这么点,付了炭钱、水钱,前边过渡的钱,就剩不下几个钱了。这还是过年,平常日子更是不行。”
李舜成问:“平常日子也开两班?”
司机不耐烦地说道:“开一班都坐不满,还开两班。”
有位着装得体、温文尔雅的中年旅客跟李舜成解释道:“这是刚打完仗,一切还没有恢复。等经济恢复了,大家腰包鼓了起来,走亲访友的也就会多些。”
中年旅客又问李舜成是不是走亲访友,李舜成回答他:“不是,我回家过年。”
李舜成递给他一支纸烟,他谢绝了。李舜成也没什么烟瘾,因为烟拿出来了才又抽了一支。这是这次停车,下车后,他抽的第二支烟。
噢!忘了说了:李舜成这次不是回龙潭的家,他还有一个家,在东乡县的杜李乡。杜李乡属清水坪镇管辖,从邵阳往东走,过了广桥,不远就是清水坪。只是从清水坪到杜李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得想其他办法。关键是:李舜成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去杜李乡。走路,还是租马车?不知道清水坪有没有马车租。
他家的小地名叫金家台。李舜成今年二十岁,二十年来,他这是第二次回金家台。第一次,爹爹(发音diādiā,当地人对祖父的称呼)还在,全家人一起回来给一个什么人祝寿。应该是家族中什么重要的长辈吧,李舜成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在一个池塘里游过泳,其他的都不记得了。噢!还有两颗梧桐树。也不对,应该不是亲眼看见了,是听妈妈唠叨,才产生了联想。
李舜成搞不清楚自己对梧桐树的印象,到底是自己看见了,还是妈妈说了才有的。正纠结着,司机走过来招呼大家上车。
李舜成扔掉烟蒂上车坐好,可车没有马上开。等了好一会,直到坐在李舜成旁边位置的小伙子领着那剪学生头的姑娘跑上车来,司机才让人关上了车门。
这车上只有一个女的,她解手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每次停车都要等她,司机已经唠叨好几次了。这次,他再也没忍住,当着面就说开了:“你说,你一个妹陀,喝那么多水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锅炉烧开了,不开车就可能爆炸。就算不爆炸,那些管子也受不了呀!”
不待姑娘坐下,车就开了,猛地一下,姑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种车开动时,每次都要来这么一下。以往,司机总是见所有人都坐稳了,才转身坐下去开车。这次他没有那么做,他是故意的。
姑娘坐在另一边靠窗的座位,李舜成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好像在哭。是的,每到一个水站她都要去打水,李舜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从侧面看这姑娘哭起来像一个人,李舜成静下心来想了想,那人应该是于蕾。
小伙子嘟囔了一句:“她有肾炎。”
小伙子没敢大声说,李舜成听清楚了,其他人很可能没有听清楚。过了一会,李舜成站起来,掏出烟卷走向驾驶室,给司机和跟车师傅一人递了一支烟,说道:“莫见怪!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跟车师傅问道:“你们一起的?”
“我不是,那小伙子是。”
“你坐回去吧,站在这也不安全。”
到清水坪之前,班车又停了一次,姑娘照样最后上车,司机再没说什么了。
这姑娘叫黄蔚,以后李舜成还碰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