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回杜李的那日,张十六在清水坪的相亲是张大胡子带去的。路上,张十六跟张大胡子提到了唐三赖,说唐三赖回来了,挎着短枪回来的。张十六的话张大胡子不信,一是不相信张十六,张十六的话没几个人会相信;二是,这唐三赖也不值得相信,想起几年前唐三赖的落魄相,张大胡子怎么也想象不出唐三赖还能出人头地。总之,就是一句话:“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这几天,张大胡子一坐下来就想起张十六那些话,想起唐三赖的落魄相,想起这些,他就会说“打死我也不信”。可要是真不信,他还会想这件事吗?当然不会。所以实际上张大胡子或多或少是相信张十六的话,相信唐三赖挎上了短枪的。
可巧的是,不久后的一天三塘区衙门成立,开了一个庆祝大会;更可巧的是,张大胡子跟着锣鼓队去了庆祝会现场;更更可巧的是,张大胡子看见了坐在主席台后面一排的唐三赖。张大胡子没上去打招呼,人家有人家一拨人,自己有自己一拨人,人家的那拨人和自己的这拨人不搭噶。
回清水坪的路上,张大胡子还在想这事。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也还在想。吃完饭,儿子说起了有人请临时工割禾的事,张大胡子还是要理不理,不是不关心,他依然在想唐三赖那事。儿媳妇文玉莲问:“什么事,这样上心?”张大胡子这才如梦初醒。
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想唐三赖的事,唐三赖和我有关系吗?”
当年,唐三赖被刘喜豆一吓唬,离开了金家台,离开了杜李,到了清水坪。在清水坪他也没有着落,只得打起了路上行人的主意。那个时候,还有一些跑完了日本(跑日本是躲避日本人的意思),回家的人。他们从云贵川各处过来,沿清水坪的大路往东走去。就是这样的人,你想呀,走路回家,连搭车坐船的钱都没有。九月份、十月份高峰期车船的价钱贵,一般的人家确实买不起。可入冬了,价钱便宜了呀,这些人还是买不起。讲得不好听,连做婊子的都买张票去东边开张做生意了,他们还在这看不到边的路上,日复一日、没日没夜地慢慢地往前挪步,他们能有钱吗?唐三赖就抢这些人的钱。也不是抢,哪能抢呀,借!是借。借条,也可以给,可他们都不要。借多少?有多少借多少?不是。能干那样的事嘛!人家还有上千里路要走呢,对半开吧,借一半,留一半。这些事情,张大胡子都清楚,他亲眼看见过,还不止一次。当然见者有份,张大胡子也得过几个铜板。
现在看来,这样的事也不能说明唐三赖狠毒,他也是没有办法了,他也要吃饭呀。刚来清水坪的时候,只记得几年前还有一两笔债可以去要,可那也是没影的事,几年前都要不回来,过了几年了还能要得回来。这样,他才想到了找人借钱这个法子。
睡在床上张大胡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儿子在那边床上打起了呼噜,他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文玉莲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把文玉莲推开,要文玉莲不要管自己,回去睡觉。
慢慢地张大胡子发现现在当官的,还不只是唐三赖,好多都没有官样;赶马车的刘明海,就因为给他们赶了几趟马车,冒死救过几个人就当官了;要这么说,张大胡子也是救过唐三赖的。他一唱一和地帮着唐三赖去借钱,让他平平安安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这不也是救人嘛。这样一来,他张大胡子也应该有资格去当官的呀!
以前,哪有这样的好事呀!当官,别说当官了,就是当跟班,不也得是那些有家底的人才够格,才有分的嘛!张大胡子哪曾奢望过那些。想着唐三赖都可以当区长,张大胡子也有想法了。
天快亮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夜睡没睡着的张大胡子,突然把一切的困扰都和“解放”这个新词联系起来了。是呀!解放了呀,可不就是都可以当官了嘛!
张大胡子爬了起来,搬开破门走了出来。东边的启明星在远处的山梁上是那么地清晰明亮,而其他星星却在慢慢隐退,深蓝色的天空在一点一点变浅。张大胡子顾不得饥肠辘辘,顾不得一夜疲劳,甩开臂膀向西走去。天越走越亮,前路越走越清晰。
“唐区长!外面有位老乡要见你。”
“你没看见我在忙吗?你呀,正事不做,净拿这些事情来烦我。报纸上有石家三爹的讲话吗?”
“没看到,说是出国了。”
“这个、这个……,保长们都认了公粮了吗?”
“有的认了,有的说还要回去算算。”
“好嘛,你的工作做得很不错嘛!你还要继续努力。我们当年在东北,在白山黑水之间……欸!你是谁?谁叫你进来的。”
“唐主任!是我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啊!等下。张干事!你先去做你的事。顺手把门关上!你怎么来了?”
“当官了,就不认得我了吧。”
“你来干什么?”
“在你手下讨口饭吃。”
“我哪里有!都要上面批的。”
“打杂呢?”
“那就,慢点!你帮我做件事。”
“你说。”
“有个女的,叫周梅……事情办妥,我让你做大师傅。”
“你还不晓得我!你先让我做大师傅,保管把你说的那事情办得熨熨帖贴,不要你操一点心。”
“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你们开会不是要聚餐吗。今天开会聚餐,把她留下来,不让她回金家台就是。”
“要得。”
“姜还是老的辣。”
“当然唦。”
唐三赖的办公室里,阴阳怪气地传出各种声音,时而大,时而小。大如洪钟鸣响,小如流水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