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时辰后,活干完了。王友才出去看了一遍,虽然撒得不是很均匀,整体还算可以。赵怀德要求大家用板锹尽量把肥料弄碎,然后才撒出去,在人手充裕的情况下,做事的质量也得到了保证。只有一点,所有的农家肥都用在了自家田里,租种的李家田没肥料可用了。赵怀德不知道这一情况,还有些洋洋得意,大声和王友才说着话。
赵怀德没有留下吃饭,他说他家还有事要做。磨山坳的、山阳的也没有留下来吃饭,他们无需赵怀德这样的借口,因为他们就算赶回去也接近傍晚做不成事了,关键是唐三赖没有挽留他们。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张浩子。张浩子做了一半的事就去杜李打酒去了,大家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打酒不用着急,赶在动筷子之前回来就行。
雷雨田有点急,他不喝酒可他肚子饿了。唐三赖看出来了,说道:“你说你见到肥料都作呕。要说你是高贵人嘛,你不是。要不是你守着办公室里面那几张破纸,解放的时候,我们的人瞧都不会瞧你一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排上事情做,说不定现在都还没有解决,连黄克俭都不如。我就搞不懂了,你怎么会作呕呢?”
唐三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让他当了俘虏,把他关进战俘营的人民军队说成“我们的人”了。就如同那年到滩头花生地里偷花生吃,一开始还怕人发现,有了两三次后就不怕了。到后来别人来偷花生的时候,他还和人家打架,赶人家走。这两件事还是有所不同,那个被他打的小孩告诉了花生地的主人,把唐三赖打了一顿,是狠狠地揍了一顿。这次,唐三赖说人民军队是“我们的人”,显然人民军队不会揍他,他们没花生地的主人那么狠。
雷雨田也不会打唐三赖,他只是不想再听唐三赖说下去,走出门站在了屋檐下。也不是反感唐三赖,主要是唐三赖一次次提到肥料,影响到了他的心情。雷雨田不想因为心情受到影响而导致食欲下降,他太饿了。今天的菜是放了酱油的,菜只有放了酱油才好吃,区楚良炒菜不好吃就是因为不爱放酱油。
王家这酱油是过年吃剩下的,王家还有酱油吃,其他人家基本没有。肉都没有,要酱油有啥用。雷雨田就想吃一口有沾酱油的肉,满口酱油的香味,走到哪里都还留着,能留到明天早上,到吃早饭的时候都能闻道酱油的香味,轻轻哈一口气就有。
唐三赖还在说,说个不停,他说:“你们这些旧衙门的遗留人员,学习上面的精神,你们不认真;参加劳动,你们怕苦怕累;和农民吃饭,你们还嫌这嫌那。你们还是回你们的旧社会去好了。”
曹二宝笑着说道:“旧社会怎么回去?”
曹二宝看了一眼钵子里腊肉,中间夹着有白色的脆骨,他对肉和肉上面的酱油不感兴趣,只对脆骨感兴趣。
唐三赖看了看曹二宝,讽刺道:“刚才差点哭了,这么快就没事了。”
端菜出来的王毓英说道:“你怎么说完这个,又说那个!雷干事,进来!外面冷。你还想让二宝怎么着!不就是把衣服弄脏了嘛,现在洗干净,烤干了。二宝!等会,姐和你喝三杯酒压压惊。今天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曹二宝说道:“那要喝了酒再说。”
张浩子终于提着酒回来了。不用听他说话,不用回头看,闻一闻就知道,对于张丰凯来说,酒香比什么都传得快,传得远。胡亮倒是没说什么,喝酒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可多可少。要是有人说:“今天酒少,你就别喝了。”他会欣然说“好”,接着起身去盛饭;要是有人说:“今天这酒吃不完了,你包圆了吧。”他会端起酒来连喝七八杯,不需要吃一口菜。文娟了解胡亮的这一性子,放心在厨房里和王毓英边说笑边吃饭,很是自在。只是,张十六时不时探头进来看一眼文娟,搞得文娟有些不快。
酒过三巡,唐三赖说自己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的,旧年打仗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过,不知是怎么回事。
王荣庆说道:“那一定是有东西作怪,明日晚上过来,随我去做一件事情一准会没事了。”
唐三赖想打听出细节来,以便知道王荣庆说的事情到底靠不靠谱,自己明天该不该过来。怎奈这王荣庆口风很紧,没打听出来。
这顿酒导致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唐三赖和王毓英的关系,已经半公开化了。有人在传王友才准备要收满女婿了,这人就是唐区长。另一个结果是供给,连同区持事、黄克俭晚餐的都带到王家去了,区持事、黄克俭没在区衙门食堂吃到饭,到学校食堂去蹭了一餐。他俩都觉得学校刘阿姨的饭菜做得好吃,不说比区楚良自己做的好吃,至少比张大胡子做的好吃。他俩打算等张大胡子回来后,就来学校食堂吃了。区楚良还打算把杜李区供给粮的管理给学校,他觉得这样更能理顺关系,更有利于管理。
王荣庆要带唐三赖去做的是上月初七,李半仙带着大家做的那件事——去梧桐树下烧香。那天王荣庆因为养子的事和郑薇薇吵了几句,心里不高兴,跑去龙狮坳打牌,还没打几轮就把兜里的钱输光了。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得怄着气往家里走。刚走到胡亮的房舍前就听见了铃铛声,隐隐约约看见前边有人在走动。他感到有些害怕,可月亮眼见着就要到西山后边去了,不赶紧过去,待会会更害怕。他不得不麻着胆子往前走,一问,还真有人跟他说话了,让他跟着走就是。
王荣庆做完那事,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不那么焦虑了。回到房间,还去床那头看了看养子王新雨,和他睡在了一头。王荣庆认定去梧桐树烧香就是心神不定的人为了安生才去的。也不知道成子的死,除了成子的两个父亲,成家、刘家的人,还有多少人心神不定。王荣定觉得唐三赖应该去烧香,烧了香心肯定能安定下来。
张十六吃饭时听到了王荣庆和唐三赖说的话,知道唐三赖第二天晚上天黑后一定会去找王荣庆。第二天,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张十六就在路边等上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本就是不为什么,只为了好玩,为了应验自己的猜测。等了一会没见着,担心唐三赖走田埂过来,转身去了郭玉明的后院等着。
他知道二楼那房子是文佳霞的,他就在楼下的篱笆墙边等着。房间里的灯是昏暗的,昏暗得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凝结成永远不会溶化的冰,凝结成池塘里的那一塘池水,一塘好大的风都刮不动的池水,一塘绿色的、比五六月份田里发完蔸的禾苗还要绿的池水。
房间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房间里的人在做什么,一会儿声音没了,安静得和月亮一样;一会儿又有了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不知道说些什么。接着是人在楼板上走动的声音,也有其他窸窸窣窣的声音。再过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月亮。
哦不对,根本就没有月亮,是张十六想到了月亮,前些天的月亮。也是在这里,那天月亮好亮。还是不对,那天下雨,雨刚停不久,是好些天以前的月亮。那时候地上的雪还没有溶化,所以月亮好亮,还是不对。张十六自己糊涂了。好些日子了,他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来待一会,有时候待一两个时辰,有时候只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只要看见有其他动的东西,他就会离开: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猫,更多的时候是那条讨厌的四眼狗。
四眼狗又来了,撞到了张十六的腿,张十六才察觉到。也没有被吓着,知道一定是它来了。张十六走了,任凭那房间里再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