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那就是写春联。除了去年,日本人在,没有哪家帖春联;以往年份,这件事都会把成子愁坏。不是写字难,当然写字也难,主要是编对子难。愁得他一到腊月就到处找人,找那些有文化的人帮忙。今年,他不愁了,因为组织龙灯队,他把这事给忘了。挖藕的那天,刘四二问起,成子才记起来,已经来不及了。想着杜李乡公所也有能写的,也就不想这事了。
上次去清水坪,李舜成就买回了一些红纸,没买到砚台,昨天去广桥买到了。上午,李舜成闲来没事,写了几副,也没等到初一,写好就贴了出去,这使得他们的家顿时有了生机。没想到被送被单过来的刘喜云看中了。她老远回来一趟也有要成子写春联的意思,听说不写了,正不知怎么搞呢,知道李家人能写,自然索要。李昭福没办法,就给她家写了两幅。刘喜云回家的路上,好些人看见她手上拿着的春联,有的还展开看了看。他们以为是成子写的,拿着红纸去牛草坡找成子,没找着人,这才找到金家台,知道了春联是李家人写的。
这些人对李昭福不熟悉,拉拉扯扯要刘四二来跟李昭福说,刘四二没法,这才领着大家过池塘这边来。
李昭福见这么些人从坝子上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迎了出去。李昭福待刘四二走近。问道:“刘爹!这是……”
“喜云说,对子是你写的?”
“是的,怎么啦?”
“他们也想让你写,你肯帮忙吗?”
“写不好,会丢丑的。”
跟来的人都说不会,就图个喜庆。
有个人说道:“赶走了日本人,过年就该有个过年样。去年大家心里不得劲,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写对子。今年不同了,不贴对子,只怕不行。”
李昭福说道:“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也不能推辞,那就请到屋里坐。”
李昭福、李舜成虽然是父子,可两个人写的字却大不相同:李昭福的字庄重,有点像隶书;李舜成得名师指点,写的是散体行草,气势恢宏,堪称书法。不知是什么原因,喜欢李昭福的字,请李昭福写春联的占多数;李舜成写了两幅就没有人找他了。李舜成乐得自在,也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把这几天枕着的,李禹成换下来的棉衣折叠一番,做成了一个枕头。
几天的忙碌,过年的事情总算忙完了,最后解决的是睡觉的问题。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实在不好睡。从广桥扯回来的布,刘家帮忙连成了被单、床单。刘喜云刚才过来的时候,又帮忙把被子钉好,床单铺好了。新的盖被、新的垫被,再加上刘家兄弟精心处理过的床草,李舜成期待晚上能好好睡上一觉。
忙完睡觉的事,李舜成看了一下表,已是四点多钟,也该煮饭了。他跟父亲说了声,就开始淘米煮饭。里面的锅是旧锅,父亲刚回来的时候买的,适合煮饭,这几天父亲就是这么做的。新锅,边沿还有一些铮亮的微微发青的灰白色,最好用来炒菜,沁足了油,就不怕生锈了。
李舜成切了一块野猪肉,在热水中洗过,放到一边准备等水热了再洗一道就切片。他把水倒了,又把锅中的水舀干净,然后加上干净的水,接着去房屋东头的菜地掐了几片大蒜的叶子,到池塘边洗干净。回来时,水也热了,可这时找不到刚才的那块肉了,转了一圈都没看到。李禹成正在和刘佳的哥哥刘健玩青蛙玩具,青蛙跳到了脚边,李舜成差点没踩着,一个趔趄。
站稳后,李舜成问道:“看见肉没有?”
“嗯?”两个小孩帮忙四处找,也没找着。
一位男子进屋问道:“你是李叔的大崽?”
李舜成看着这个头比自己高一点,身体比自己强壮的同龄人,说道:“嗯。你是?”
“你们在找什么?”
“一块肉。”
那男子说道:“嗨!田毛头。田毛头刚才进来了,你们没注意?”
李禹成连忙说道:“哥!快追,田毛头是专门偷肉的。”
小孩子的话没有逻辑性,哪有专门偷肉的人。
李舜成刚转身想去追,又迟疑了,说道:“算了。”
“哪能算了,不能惯适了他们。”说完,那男子追了出去。
李昭福正写好一副春联的上联,也跟着大家走了出去,走到池塘边回头往后山方向看。人是刘伟跑上去抓到的,还打了两个耳光,揪了下来。
李舜成见是一个不大的小孩,说道:“算了,小孩子。”边说边搣开了刘伟的手,把这小孩给放了。
刚才那人是杨开林的儿子叫杨光一,因为也等春联,所以没走。他和其他人不同,他对子的底稿是自己写好拿来的。
他告诉李舜成:“这田毛头是好些年前跑日本,流落到这一带的外乡人,还在你们这房子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算来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吃得不好也就个子不高,能活下来也就不错了。这里陆陆续续来个几个像他一样的小孩,女孩子不好说,那几个男孩子肯定是死了的。去年冬天,我自己就埋过一个。”
李舜成切好肉,放下菜刀,问道:“那他现在住哪里?”
“吴方明家,去年日本人来的时候,我们都往河那边跑,吴方明要去他女儿家,结果碰到了日本人,一家人都死在了路上。”
李舜成问道:“我们这里,日本人杀了几个人?”
杨光一说道:“几个?不止。乡公所死的人多,我们保主要是吴家,其他……东边还有两个。还有……桃花姐姐!富贵他爹爹是不是日本人杀死的?”
中堂一个女人答道:“不是,自己摔了一跤,摔死的。”
“那就是摔死的,就刚才说的这些。”
杨光一读过书,去县城读的,上的是洋学堂。他看见这几天,李家来了着装考究,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自然多了些关注。刚才李舜成处理田毛头偷肉的事时,没有像县城的那些有钱人一样霸道,刘伟都打人了,他没有打,还要刘伟别打了。这使得杨光一对李舜成的陌生感少了许多,有了交谈的兴趣。
李舜成也愿意和杨光一说话,向他打听一些情况。
他问道:“这个小孩,按理说十五六岁也不是小孩了。他靠什么生活,偷东西?”
杨光一回答道:“现在,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是本地人。比他大,个子也比他高,有力气,就是不肯做事。田毛头好一些,有人喊他做事,他还肯做。大家主要是恨唐三赖。”
“唐三赖?”
“那人姓唐,没有正式的名字,我们都叫他唐三赖。”
“我想去看看这田毛头,刚才看见他衣服穿得很少,这天气……”
“是的呀,我带你去!”
李舜成朝堂屋喊道:“爷!你的菜炒得好些,你来炒。”
李昭福应答道:“我还没写完。”
“你那字写得太慢了。你写完这一副,剩下的我来写。”
李昭福把笔交给李舜成,问道:“你准备做什么去?”
“我去看看那个田毛头。”
“哦,那你快点写。”
李舜成接过笔,一边在砚台中蘸着墨汁调整着笔锋,一边听李昭福说话。
李昭福说道:“他到我们家来问过有没有事情给他做。我自己都没事做,哪有事情给他做。每次来我都会给他装碗饭,让他吃了再走。和他一起的那人,我也见过。一开始腿有点瘸,现在不瘸了。你打算怎么办?”
李舜成回答道:“先去看看。”
李昭福说道:“要是想收留,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我们家这情况,睡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锅里的水开了,李昭福说完这话,就走了。
见李昭福走了,张桃花心里有些忐忑。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李舜成乱画一气就说写好了,写得那个字认都不认得。话又说回来,李昭福写得字张桃花也不认得,只是横是横、竖是竖,应该是字,而李舜成写的那就不一定了,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字。一旁的杨光一看出了张桃花的心思,便将李舜成写的春联大声念了出来,张桃花不好再迟疑,拿着春联移到旁边晾干墨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