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家台搬下来后,周梅不再怎么抹口红了,穿衣也没以前那么讲究了,就两件干部装换来换去,其他衣服放在箱子里都不拿出来。同室而居的王毓英却恰恰相反。王毓英过去是很会打扮的,回到金家台这些年,家里人不让,也没有闲钱,就不怎么打扮了,业务生疏了许多,审美观也遗忘了不少。和周梅在一起后,王毓英渐渐恢复了小时候的心态,又重新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了。
这天,张大胡子要回清水坪,晚饭早了一些。本来就快冬至了,晚饭的这一早,就不是早一星半点,所以王毓英想回家去,晚上肚子饿的时候,煮点甜酒吃也会好受些。
两人锁门出来,经过唐三赖门口的时候,门开了。唐三赖站在门口问两人去哪里,王毓英回答说回家去,唐三赖说道:“我也去!回来的时候就不怕坏人了,等一下!我去拿枪。”
王毓英准备在走廊等唐三赖,周梅不想等他,一拉王毓英,两人飞快地下楼,跑出了区衙门大院。
路边收馓饭的黄克俭问了一声:“跑什么?”
两人没有理他,嬉笑着跑开了。不一会唐三赖出来了,黄克俭拉着他说了一会话。这样一来,唐三赖也就没理由再去追赶周梅她俩了。
黄克俭认为本来就有许多闲言碎语,唐三赖还跟着她们俩后面追着不放,那不是把屁股亮出来给别人看吗,要脸不要脸呀!
黄克俭能这样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杜李只有黄克俭一个人没有正式安排事情,靠吃旧职员的救济生活,他也就干脆把讨人厌的事情做到底了。这样率性而为,黄克俭觉得很自在,乐此不疲。
经过牛草坡时,周梅喊了一声“喜豆姨”,刘喜豆回应了,要她等一下。两人在大路上等着,不一会,张十六过来了。
周梅问道:“三六是多少?”
“三六十八,你以为我是哈包呀!”
“那你还叫张十六,不改成张十八。”
“你比我还蠢些,我爷给我取的名字呢,你给我改呀!你又不给我做老婆。”
周梅说道:“我给你做老婆,那你得修一个瓦屋。你家修了两层楼的瓦屋,我就给你做老婆。”
张十六说道:“你撮我,唐三赖要你给他做老婆,你以为我不晓得。”
“谁说我给唐三赖做老婆了。”
“那哪个给唐三赖做老婆?”
周梅指着走到前边去的王毓英问道:“她要得不?”
“要不得!”
“为么子?”
“要不得就是要不得。”
这时,刘喜豆过来了。张十六也要跟着,刘喜豆不准,张十六只好回家去了。
由于唐三赖把成子的事情原原本本,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到处宣讲,周梅也就没有什么不能跟刘喜豆说的了。说话没有隐瞒,没有忌讳也就随意了许多。
刘喜豆说,成仕雄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回来跟成父说起了成子的事,成父不肯吃饭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刚才,刘喜豆给成父喂饭时,成父咬紧牙关不肯吃饭。问他为什么,也不能说话。要他眨眼睛,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他也不眨。多问了几句竟然流起泪来。
刘喜豆不得不去问儿子,他支支吾吾也说不太清楚。大概是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在踢皮球,他抢在别人的前边拦住皮球。正准备踢给其他同学,那同学拉着他细声说道:“你爸爸抓起来了。”
成仕雄一愣神没踢到那球,那同学抢在他的前边,把球踢了出去。
当时,刘喜豆还安慰成成仕雄,说道:“这有什么?没踢到皮球,又不是没踢到过。你是不是在爹爹面前说了这事?”
成仕雄点了点头说道:“我问爹爹,他们为什么抓我爷。”
因为这事,刘喜豆这才去金家台,想回家去跟家里人商量怎么办。她跟周梅说这里有两个人的问题,一个是成仕雄,一个是成父。小孩子的事不能让娘家人操心,就是这病中的大人不晓得怎么办,才只好去跟他们说。
周梅心里明白刘喜豆自己,乃至刘家人都是难捱的。周梅这两天越来越感觉到:这里最关键的是“理”的问题。人们最信奉的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最信奉的就是“理”,抽出了“理”那么人就会被抽空。她看过《阿Q正传》,她现在认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是在给自己找“理”。尽管他找到的“理”很荒唐,可那也是“理”呀!阿Q远远地胜过那些根本就不去找“理”的、逆来顺受的人。
周梅自己也想在成子这件事上找到自己认定的“理”,也想做一个真诚地明辨是非的人。然而,这样做就会将这几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击碎。她不知道怎么做,她成了一个比阿Q还可怜的人。
王毓英等着周梅、刘喜豆过来,一起往水井边走。原以为可以聊一些事情,但一路过来,三人只是相跟着,很少说话。这使得她又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几年来,王毓英的性子已经调整过来,不再像刚回到金家台时那样木讷,肯说话多了。这里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刘家人,特别是刘娭毑起的作用不小。王毓英不明白今天到底是什么情况,明明刚才周梅和刘喜豆两人一直说着话来着,为什么三个人走到一起,反而没话了。她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罩在金家台每一个人的心上。
文娟在水井旁洗菜,见到周梅过来,说有几天没在一起了,要周梅等着,她吃了饭就上去找她。
晚饭后,文娟真的来了。和文娟说着话,周梅也就没有再去想那些令人纠结的问题,心情慢慢地好了一些。
刘喜豆原本是想和家里人说成父的事的,可父亲的病加重了,她没敢开口。刘娭毑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就让刘金殷陪着刘喜豆去找李昭福。
吃饭前周梅跟李昭福说了成父不肯吃饭的事后,李昭福一直在想处理的办法,见着了刘金殷兄妹,说道:“成父这边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我的意思跟他说成子因为生意上的事被抓起来了。现在乱得很,有些生意不准做,成子不知道,上当了,被衙门的人抓了。事情不大,衙门已经把人放出来了,只是有几个人的钱在里面,得把帐追回来才好。钱也不多,怕耽搁久了,烂了别人的帐,就没有急着回来。”
按照李昭福的说法,商量好了说辞,刘喜豆回去了。刘喜豆到家后不久,李昭福来了。说是要去了一趟杜李,来之前刘四二让他来看看成父的病,就过来了。
刘喜豆说道:“其他都好,就是担心成子。”
李昭福问:“成子怎么啦?”
刘喜豆说道:“还不就是买板栗的事,不知道因为什么,东乡的公安找过他,就这点子事。也不知道谁把这事传到杜李来了,说成子犯了法,被衙门抓起来了。”
“有这种事?这是谁说的?”
“不知道。”
随后,李昭福走上成父的床榻,坐到床边问成父:“你认识我吗?”
成父望着李昭福眨了一下眼睛,刘喜豆说道:“他眨一下眼睛就表示他认识。”
李昭福望着刘喜豆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对成父说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成子?”
成父又眨了一下眼睛。
李昭福笑着说道:“你尽管放宽心,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左邻右舍,他和谁红过脸。别人有什么难处,只要求他,他哪一次不精心办好,不留下遗憾。你说,这解放了,多数人都高兴。当官的也不和以前的官老爷不一样了,也喜欢和我们平头百姓说话,说心里话了。我那媳妇,左邻右舍都叫她于姑娘,多好的人,也和他们是一起的。他们懂道理、明是非,怎么可能为难成子!可能有些事情阴差阳错,误会了。说清楚了,不就没事了嘛!就算是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那也不要紧,多花点时间不还是能搞清楚的嘛!不急,你专心养病,等成子回来了,大家都健健康康、硬硬朗朗的不更好?”
见成父眨了两下眼睛,李昭福问道:“你担心你的病好不了了?”
成父眨了一下眼睛。
“不会。孔圣人活了七十三岁,还没到年纪就来收人,他就不怕别人造他的反?”
成父发出“咯咯”两声,像是在笑,李昭福也跟着笑了。
李昭福辞了成父,谢绝了刘喜豆相送,独自一个人走在冬日的夜里。前几天的一场冬雨,把树上的枯叶打落了下来,铺在路上,踩在上面,有时会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他一路上想着成父,想着成子,想着刘喜豆。他只是这样想着,没有想出什么名堂来,没能得出一两个结论,获得一丁点儿感悟。
李昭福仍然相信老理,仍然相信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还是能起作用的。这么多的人,整个中国是几万万人,大多数人都是安心的,没人添乱,这不都是老理在起作用吗?要是一下子不要老理了,那这几万万人怎么办?难道真有一个什么东西能管得了这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