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沉融听了姑姑的叙说,面带羞色,转身坐于亭边草丛,头靠在木柱子上。刚闭上眼睛,睁开时,自己通入了一个暗黑的隧道,没等惊叫,尽头豁然开朗。碧树繁花,青草绿水,好一个阳春盛景。一阵轻雾掠过,走来一个清秀素淡的貌美女子,款款地向沉融微笑着。
沉融见之可亲,施礼说道:“敢问姐姐芳名?从何处而来?”
“安和,我从妹妹的心里走出来。”安和姑娘微笑说着,拉着沉融的双手。
“怪道见了姐姐就觉得亲切呢。”沉融说,“不知姐姐要跟妹妹说何心事呢?”
安和一手从头顶扬过,像是从头发上掏了样东西,放在了沉融手上,说道:“一会儿再打开看。我拜托妹妹今生为姐姐照顾好顺亲夫君,你我的夫君,为夫君理四时冷暖、繁衍子嗣。”
“姐姐,我——”沉融听闻,兴奋又害羞,刚要说什么,被安和掩口打断。只听得安和说,“妹妹可以的,缘分该当如此。”
刚说完,一阵风过来,沉融又跌入了万丈深渊般的黑洞,像有股力量推着她极速上升。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让她无法呼吸过来,她大喊一声:“顺亲救我,夫君救我——”
睁开眼睛时,沉融依旧坐在微黄的草地上,头依旧靠在靠在亭子木柱子上。不光顺亲,姑姑和两个甥侄都转过头来正看着他。大家都听得真切沉融刚才所喊,孩子们是好奇不解。姑姑先是诧异然后是舒心,知道侄女肯定是梦中所言,不然不会出如此出格之语,这就是缘分吧。
顺亲一则以诧异,一则以害羞,一则以喜心属之人如此珍重自己,一则以愧自己何德何能让如此娴熟才貌之女爱慕自己。他看了一眼姑姑,姑姑没有要上前去问沉融的意思,但意思是鼓励顺亲过去。顺亲暗暗施礼,上前来到沉融身边。
沉融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脸上没有羞融,看着顺亲时,倒像是已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顺亲见之亦然,像是明白了对方所想所思。见她左手还紧握着,忙心怜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伤着了吗?”
“没有。”沉融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一样。顺亲感觉无比温暖,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下,他必得即刻揽她入怀。无限浓情,此刻也只能化作两目柔光。
沉融慢慢张开五指,她自己也不知道手心里会有什么,梦中醒来她就一直这么握在手心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放飞了。手掌打开,只见掌心上赫然多了一尾羽毛,颜色比手心略红,虽不是夺目耀眼,却分外清晰,像胎记一样。沉融猛然想到安和墓碑上的羽毛纹刻,而顺亲首先想到了安和手心同样的胎记。
“你刚才见到安和了?”顺亲低声问道。
沉融望着顺亲,不置可否。她自己不知道,刚才自己所坐之处,正好有一条地龙,以地龙腔骨为隧,直达幽冥。腔骨幽黑阴森,一般人瞬间就惊醒,而沉融缘深,顷刻间到达幽冥化境。沉融不知道,她真实得见到了安和,手上的印记,就是安和的嘱托。
见沉融不解,顺亲安慰道:“没事了,应该是安和出现在你的梦里,她不会伤害你。”说着,顺亲把自己的左手摊开在沉融面前,一片霞红如日之将出。霞红手掌托着沉融那片凤羽,两人目光所及处,一片白羽在朝霞中晃动,如倘佯在汪洋,如置身于清风。
“这,这——”沉融欣喜看看顺亲,四目相合,缱绻互叠,情丝缠密,两人早已经是神灵交汇,融为一体,互为彼此。沉融没有再顾忌旁人目光,双手略环顺亲双臂,头伏于他胸前,深情又腼腆地极为轻声说道:“安和姐姐是个极和善的人,要我好好照顾夫君。”
“顺亲此生当不负娘子,你我都可放心。”顺亲说道。
听见姑姑在唤孩子,两个人忙分开来,姑姑才笑着上前。因为得知顺亲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姑姑说:“不然我找个人为你们做媒,一应说项、提亲、纳吉的事都不用你操心。”
沉融心想,那敢情好啊。可顺亲施礼拒绝说道:“谢过姑姑美意了。娶亲这样大事,一应该由我男方去料理,方是待沉融姑娘的尊重,不落人口舌。”
姑姑点头心想,真是懂事的孩子,懂得照顾各方的感受,里里外外也都周全。
不忍告别,还是得各自回去,顺亲临别再让沉融姑娘放心,会很快让人上门提亲。看着沉融一行远去,顺亲真是万般不舍,恨不能从今天起就时时刻刻守在她身旁。短暂的相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如烙在脑,不停呈现出来。原来之前的梦,应在了这里。
沉融姑娘回到家,虽然隐忍克制,依旧是难藏脸上的惬意。两个外甥侄子,没两下就嚷嚷着说他们有了姑爷、舅爷了。潘家老太太乐呵呵笑,当是小孩子胡诌,若果真是有了好姻缘,倒也是不错的,内心里自然也是开心。
听孩子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沉融母亲有些心重了,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随意见陌生男子呢,还被说成了姑爷,传出去这潘家的脸可往哪儿搁啊,岂不是她这个做娘的失以教养嘛。潘老爷因为儿子潘梧园的事,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女儿也为情所伤。
一时都没有了主意,要找小妹问个明白,潘老爷觉得自己开不了口。而潘夫人对于这个小姑潘西树,向来是闻声音就害怕的,情知自己这张嘴说不过她。小姑肚子里读了些墨水,气势上就比自己高,在她的面前,潘夫人说话没有底气。虽然这小姑子一直来也都是和颜悦色,可潘夫人总觉得平静语气下机锋重重。
潘老太见儿子儿媳妇两走来,从他们的脸上就读出了些味道。潘西树换了衣裳出来,手里捧了个梅瓶,梅瓶上一茎柳枝半含腰,旁边一朵小小黄菊刚露出瓶口。整个瓶插简洁、清新。潘老太先就赞叹了,看着她放在自己身边的乌木几上。
“你跟着融儿出去的,路上是不是遇见了谁啊?”潘老太微笑问,她对于这个女儿,一百个放心。
“娘就是消息灵通,什么都瞒不过。”潘西树说着一旁落座,这份随心随意,看在向来在婆婆面前战战兢兢的潘夫人眼里,让人羡慕,又颇感温情。
潘夫人忙端了盏盖碗过去,看着老太太呷了一口,又忙接过来放在旁边案几上。雨过天青的汝窑梅瓶旁,又是翠柳黄菊,加了这白瓷盖碗,潘老太侧眼就看住了。她笑笑对儿媳妇说:“媳妇你这是越发会了,这盖碗放这里,衬着这瓶插,再雅不过了。”
潘夫人笑笑,她都急死了,等着听潘西树讲这重阳郊游的故事呢。忙提点着说道:“这不都是沉融这丫头教我的嘛。”
“是啦,是啦,树儿,你赶紧讲讲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潘老太像猛然想起似地,忙说。
“也没什么,就是我们遇到了融儿喜欢的那位公子。”潘西树漫不经心说道。
“就这样?”潘老太问。
“融丫头果真有喜欢的人了?”潘夫人不相信地问道。
“谁家的公子知道的吗?”潘老爷也是挺想知道是个什么人,会不会不相配而令大家失望呢。
潘西树做了个让大家放心的手势,说道:“都放心,融儿缘分天成,是个极好的公子。虽说只是个教书先生,言谈举止都是上乘的,蛮好的一位翩翩公子。”
“教书先生不打紧,不打紧,人品好就够了。”潘老太老太说,“我们也不过是略略好一点的家境,算不上富贵人家啊。”她这话像是特特说给潘夫人听的,都说嫁女要高嘛,生怕孙女看上的人被嫌弃家境贫寒。
“哪里人知道吗?”潘老爷忙走过去妹妹身边,自己拉了张单凳子坐了问。
“是栖水村的,离我们这还是有些脚程的。”潘西树侧头对兄长说,略略停顿又说,“那公子父母惧亡,如今只自己一人。”
“这样啊——”潘夫人有些沉思。
“栖水村?栖水——”潘老爷忽然想起什么,走到自己娘身边躬身问,“娘是不是觉得这村名很熟?”
“你说前不久出了神仙的那个,那个栖水村?”潘老太有些不确定的语气。
“肯定就是了,就是那个栖水村了。你们不说我都忘了呢,哎呀,早想起可以问问顺亲公子。”潘西树一面剥桔子,一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