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听说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见到顺亲,慧英起初不相信,可是很快又心疼起来。自己每天都想着儿子的,自己虽然不能左右儿子什么,但时时刻刻都留心着自己的儿子,可是怎么就死了呢?想到这里,慧英再次瘫坐在地上,满脸哀伤,她不也是因为不甘心嘛。
“顺亲好像没有死,因为他的手脚都是滚热的,就像活着的人一样。”老张忙说着,比划着他刚才怎么触碰到慧英儿子的肌肤,那感觉像是多年没有吃过肉的人,猛然见到了那么一大块鲜肉,说得眉飞色舞。
“这不可能啊?”顺亲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是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死还能到达这个地方,难不成这儿子天生有神力不成?
“他自己说是在做梦,可是我们知道,做梦是梦不到这里的啊。”横杆说,“不过,谁知道呢,或许梦里什么都有,只是怎么我们能感知到他的梦呢?”未知的东西太多,横杆又怎么能了解到呢。
听说顺亲被一阵旋风而卷走了,慧英明白,一定是窍黎总司发现了什么。可是自己已经得罪过一次窍黎了,不可能直接去问他,况且隔着两道随时都会陷进去的漂浮黑土渊湖,她也没法去到录魂司局。
“找找山柴大仙,问问他是否可以帮忙。”横杆说道,然后他马上又收回了自己的声音,感觉在求助山柴大仙这事,自己都挺对不起慧姨的。
当初横杆死后,灵魂来到这半虚冥空间,被驱赶着走向黄泉路。可是自己是怎么死的,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和自己的女人又凤知道。他死得冤啊,他要报仇。一旦走上黄泉路,喝了孟婆汤,前世的一切记忆就没有了,这多年来的怨恨,怎么能白白承受了呢。
当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驱赶着他往前走时,横杆是想尽办法逃走。才死去的魂灵,毫无办法,一切的逃跑方式,在无常冥差的眼里都是雕虫小技,自取其辱。
就在横杆又一次跑出百来丈远一个山坳时,可巧遇见正在挖冥薯的慧英。横杆的死已经让慧英很震惊了,死后来到这阴司地府还如此受折磨,更是震惊。慧英看到横杆被倒吊在树上,舌头用软藤条绑住拉出嘴外,腥红一片,表情实在痛苦,惨不忍视。
面对横杆的求助,毕竟生前还是远亲,横杆的女人能给嫁给他生孩子传宗接代,其中还有慧英的部分功劳呢。慧英当时艰难爬上一面悬崖,求助山柴大仙,好歹救一下横杆。山柴多年前就有个关于慧英的暗暗许诺,于是不惜跟窍黎总司斗法翻脸。为了一个普通女人,为了一个普通女人请求救一个普通男人,窍黎是一万个不明白山柴的作为。
“这样的缘故,你恐怕此生都不会有的,因为你是魔头。”山柴这样跟窍黎说,魔头之名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样诅咒式的话语从自己的对手口里说出来,这对于窍黎那是莫大的羞辱。本来就是冤家聚头,还被羞辱,可气不可气。
虽然是把横杆救下了,并且许他完成心愿后黄泉路尽,但山柴为此得罪窍黎,在阎王面前落下了污点。横杆此次建议慧英再去向山柴求助,慧英自己也感觉到惭愧的。其实作为凡俗人物的慧英,是不明白,他们的困难在山柴窍黎他们眼中,不过就是小儿科。如果排除神仙打架的面子问题,一点为难都不存在。
“如果顺儿真的是在做梦,梦到如此阴森的地方,恐怕会伤了我儿的元气,到时就真的要进到这个阴诡地方来了。”慧英喃喃自语,“我虽然希望能早日见到我儿,但并不希望在阴间相见,即便真的没有办法,也不想这么快让我儿离开阳世。”
顺亲娘内心五味杂陈,等儿子、见儿子、救儿子,儿子才多大的年纪啊,青春年华,盛年之期,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慧英跟横杆他们交代了一下,决心自己独自一人前往录魂司局,哪怕最后魂魄消散,也不过就是茫茫无识,自己本就是死人,能救出自己的儿子才是首先要考虑的。
像一阵风一样,慧英奔向录魂司局的方向。其实具体在哪里,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就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黄泉路旁边。能滞留在半冥虚空地方的,谁都忌讳谈论黄泉路,更别说去往那个地方。
月色朦胧样的道路,其实踩过的每一脚都不平整。硬的地方凹凸不一,凸起的不是浑圆的石头,而是并不规则的岩壁。好不容易躲闪开脚下的石头,又踏入松软的地方,踩在泥泞地里一样,每走一步都需要费大力气。
慧英不明白,走向黄泉路的鬼魂浩浩荡荡,每个人都走得那么平稳,脚上毫无障碍,怎么自己踩上去就如上刀山般艰难呢?可见,需要在这里逗留,并不仅仅是停留,很多地方是无法轻易走去的。比如这路,真不是人走的。
这都不算什么,略微偏离点正路,就常有些长相古怪,甚至是飞禽猛兽般的怪物出现。都说不伤人,又都说见过有人被吃。其实被吃的不只是人,怪兽都不讲道理,什么都吃。因为混迹人堆久了,又经由这半冥空间到处的怪力所为,多数怪兽也都学点人语,说得含混不清。
忽然一座耸立的高山,像山又像是岩石,乌黑的苔藓因为经年不见天日,更是层叠着疯长,油亮得像要滴滑下来。岩石上朱红色两个字“归殷”倒是异常明显。大路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分叉,就像大路被剪成了两条小路,各自在密集的矮树萤草中延伸。
左边路通往御阳沟、遣水沟、化魂沟等苦力之处,那是慧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没日没夜,她就是来往于这条路里面的地段,在几个劳作的狱沟里轮番干着苦力。暂时没有走上黄泉路的人,都被趋往那地方去,无不是为了完成自己生前的心愿。
看着右边的路,连接黄泉路的小道,两旁蓬乱生长的爬藤植物,晃动的藤条像随时要抓住过路的人一样。慧英有些怯怕了,不知道就此前去是不是就真的跟儿子永别。万一走上黄泉路,过了奈何桥,望乡台上最后一眼,就是自己对于前世的全部机会了。况且,她心爱着的顺儿,已经不在人间,望乡台也是没法看到的。
踟蹰间,能感觉到飘过的魂,冰凉的风一样穿身而过。那都是夙愿已偿,或是死得其所、心安理得的人。反观自己,慧英这一生,有太多的不舍,有太多对于阳世间的遗憾——
慧英娘家一直香火颇弱,太爷爷、爷爷辈男丁倒是生了不少,但是能活到成年传承香火的,总是那么单根独苗。父亲早早生下大哥后,一直想再生多几个儿子,有备无患。可自从大哥出生后,爹娘就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了,生出来的又是女儿家家的。虽然不是想要的,但毕竟是头胎女儿,爹娘都很开心。
可卜师术士说了,要想再生儿子,这头胎女儿必须得送给别人家养。否则,居家处阴气凝结,不利于再生儿子。况且慧英一出生,看面相的人像见了鬼一样,说她是前世怨鬼投胎,不能留在家里。虽然亲情难舍,爹娘也只得把襁褓中的慧英送给了山那边一户人家,总不能像面相先生说的,要弃之山林喂狼狗吧。那户人家只有一子,已经抱养了两个女孩子来招弟弟,都没有把弟弟招来,于是又抱一个女孩来。
说是女孩抱来招弟,其实就是找来做使唤的丫头。前两个女孩子还未成年,就强迫做了那家儿子的下妾,被糟蹋的不成人样,也生不出孙子。为何不早娶正室?据说这家儿子命不该早娶,所以一直耽搁着。主人家房宅又接连遭遇两次雷劈,先后把主人烧死了。某年抓壮丁,主人儿子也被迫走上兵戎戈场,首战就死在了千里他乡。还没来得及娶正妻,也没有见到一儿半女的影子,落得个尸骨都没人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