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你们学堂也是放农假吗?你们不用去帮忙大人干活吗?”顺亲见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主动问道。可是他们还沉浸在刚才被吓的一幕里,许久不言语。
三少年彼此看看对方,见眼前的人斯文和顺,胆子也大了起来。回答说,他们是在放牛的,牛在旁边山坡上吃草。其中一个有些羞涩问道:“先生你,也是教书先生吧?”
没等顺亲回答,一个声音又问了:“哪个竹疯子——”
“说什么呢,是竹枫——”另一人推了一把前一个人,显然觉得此刻叫人疯子不合适。
可他的话又被第三人打断:“是竹枫哥。先生,竹枫哥是不是做神仙去了?”
“人死了变鬼,怎么会是神仙呢。”
“鬼不会法术,只会吓人,一定是神仙。”
这才是三个人最感兴趣的问题了,一致竖着耳朵,眼睛提溜提溜地看着顺亲,期待着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的争执是没法有答案的。
顺亲说道:“是不是去做神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村竹枫兄的学问不错,心肠也挺好。”
“那为什么大人们都在说他的坏话呢?”
“确实,结交伙伴很打紧。竹枫兄就是后来结交了些不上进的人,染了些恶习。他追悔莫及呢,可是人死就死了,没法补救从前的过错。”顺亲顿了顿,教书先生的苦口婆心又来了,“孔子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说的就是学习别人的长处,如果见到德行不好的人,得反省自己是不是也如此不好。”
三个人见课后还得听学,有些不耐烦,但又不敢反驳。还是刚才那人勇敢,又问道:“刚才树叶落下,是先生施的法术吗?还是先生让竹枫哥施法的?”
顺亲笑笑:“刚才是因为刮风,所以有松叶落下啊。”
“不对,你手中的一个铁环,也自己会飘起来。”另一人抢着反问。
顺亲掏出银质脚环,说:“这个吗?是很普通的银圈子,小孩子套脚上辟邪祟的。刚才我是挂在头顶的一根粗壮蛛丝上的,所以你们以为飘起来。”
这样的解释,似乎并没有让三位小家伙信服,但是他们也没法再质疑。告别顺亲后,三人回坡面上去赶牛,一路还在议论。而且见人就说竹枫成神仙显灵了,说他们亲眼所见。
“不信你们去看看,就他的坟地上落满了松叶,天女散花一样落下来。”松叶似乎是唯一可以确证他们没有撒谎的证据,他们这么说着。
再由人转述到他人口中,竟然说三位少年亲眼见到了竹枫,长衫、绶带,羽冠巍峨、仙风道骨,从天而降,现身跟他的好朋友见面,有说有笑,然后飞着升空离去。人口相传,最后的真相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传言中的不确定性内容才是大家最在意的。
顺亲在竹枫坟头四周流连了好一会儿,一是缅怀,一是这里景致迷人。坡面放牛处满是三两寸长的青草,没有一棵杂树,青草间白的、霞红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看着甚是舒畅。再下去,就是一条小河斜坡处,石碎水花,白晃晃练帛一般蜿蜒流动,静静可听见水声汩汩。眼望处,炊烟青瓦起,几声牛哞,几声狗吠,几声鸡鸣。这一切,有如时光暂缓。
“婶娘,竹枫,我走了,明年清明我再过来看你们。”说着,顺亲离去。
一路上,顺亲看到三三两两的人,都是拿着竹篮,篮子里装有些纸钱、蜡烛、长香。既不是清明节,也不是重阳节,怎么会有人去上坟呢?而且,前前后后四五拨人。顺亲想,难道这地方有这个时节去上坟的习俗吗?似乎也并不像往常上坟的低沉气氛啊,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像是在分享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
顺亲截住一伙人问了问,原来是去祭拜竹枫的,都传言竹枫已经成仙了。
“我早就说他不是等闲之辈嘛。”
“我看他从前就不俗,却原来有这样的修为。”
三个人叽叽喳喳,争夸从前自己眼力好,看人独到,似乎把从前竹枫一度学坏的臭事全然忘记了。顺亲苦笑一声,攥在手里的银质脚环,握了握,像是在跟竹枫对话似地心里说道:看到了吧,以后得保佑这一方水土,否则人们又得抛弃你了。
为避免撞见江时君,顺亲特意绕路疾走离开这个地方,顺亲完全可以想象竹枫老父听说他成仙后的嘴脸。鬼鬼神神,哪怕闯过了一次地府,顺亲也没有太放在心里,总觉得还是无知的人们在作怪,也算是自作多情。真真成为鬼成为神的人,有几个真会想到旁人呢。
走过田垄,翻过两座山,太阳渐渐西斜,天边早出现了等待映红的云彩。就在他不经意看向云端时,一块白云灰边像一块悬崖岩石,岩石上站着一个人。
“娘?”顺亲擦擦眼睛,再次望向天边云朵,慧英的身影清清楚楚地站在了云端,望着顺亲,嘴角泛出笑意,温暖而亲切。顺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着远处不可及的娘,轻声呼喊:“娘——娘——”
竹枫曾经告诉过顺亲,有时候之所以能看见已经逝去的人,是因为逝去的人并没有去投胎,还有些夙愿没有完成。但是那并不是逝者的真实存在,而是身上的真气,在无法释怀时,偶尔会脱离灵魂的掌控,现形在自己牵挂着的人面前。这种现形,连灵魂本身都无法感知。
竹枫眼睛都不眨,看着慧英的影子,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晚,顺亲又梦见了娘,像平常一样在村口等他。远远地看见娘,顺亲跑了过去,拉着娘的手,有说有笑。可是这时,身边都站满了邻居,指指点点的说着:“他疯了!他疯了!”
“我怎么疯了?我在跟我娘说话,你们看不见吗!”顺亲跟大家解释。
旁人听了顺亲的话,猛然跳离几米远,像是在躲避什么:“他见鬼了!他见鬼了!”
大家议论纷纷,一边说着一边离开。顺亲没有理会他们,拉着娘的手一道回家,娘似乎是离开很久,这才回到家一样。途中,顺亲跟路人打招呼,可是没有人理睬他。这些人怎么了?顺亲想,他跑过去拽住一个路人,可是他只抓到空气,那些人像是把他当透明的。
我死了吗?我也死了吗?顺亲看着走在前面自己娘的背影,心情复杂,如果自己死了,从此可以跟娘天天在一起了。可是如果自己真死了,那生前的一切都离自己远去了。他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没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可他转眼就到了家门口,娘正端出热气腾腾的面条,旁边邻居都在祝贺顺亲,像是在道喜。
“傻孩子,你的姻缘到了。”邻居们叽叽喳喳,那份兴奋劲儿像是他们自己有喜事一样。
顺亲忙把娘拉到一边,可这时候的娘又像是安和,静静地看着他笑,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你怎么能劝我去结姻缘呢,我们有婚约在先啊?”顺亲不解地问安和。
“我们的婚约是在来生,今生你该有自己的好姻缘,会有自己的子嗣后代。”安和笑说。
“可是,可是,我一向不看重这些的。”顺亲急了。
“现在需要看重了,人都会变的,谁知道呢。”安和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笑着一步步离开,那份豪放、纵情,全然不是顺亲所见到安和该有的样子。
“你是谁,你是谁——”顺亲恐惧地叫着,然后自己醒过来,却是个噩梦。顺亲想这梦得古怪,梦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