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只是见寒热中兼具咳喘,根本也没有见着咳出血丝,郎中就那么不肯定地提醒说,如果不赶紧治好,拖下去恐怕得肺痨。说起肺痨,那是人见人怕,自己辛苦,还会把病过给别人的,只有死路一条。横杆不这么认为,又或许,就算兄弟得的是痨病,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坏就是一起得病。心想,反正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横杆一面给三宝煽火煎药,一面忙按着他不要起身乱动,安慰着说:“不要想那么多,年轻朗健的,哪那么容易得痨病呢,那是老人家才得的病。”
三宝苦笑一下,因为上次郎中就说体弱多病的年轻人,照样可以得痨病。三宝算不上体弱多病,但还真不像横杆那样夯实。大概横杆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了,又扭头说:“不怕,就是痨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两个人一起病,死了黄泉路上有个照应。”
“兄弟——”三宝无言以对。这么长时间来,他们彼此照顾,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同生死,共患难,说的就是他们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两个羁旅之人。人生,何尝不是一趟旅行,此生有这样的人相伴,这个年代,足矣吧。
这是三宝的内心所想,是无奈,是感激,也是欣慰。一丝满足掠过他的眉眼,轻声感叹:“得偿所愿啊——”
“你嘟哝什么?”横杆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问道。
“哦,没有,就是感慨。”
因为没有钱治病,终究也不忍心看着好兄弟就这么受尽折磨,甚至死去。横杆劝动了三宝,送他回家去养病。
“等病养好了,我们还可以再出来的。”横杆说。
三宝也只能答应了,他也心知,回去就再出不来了。已经成年的人,不能像孩子一样任性,况且这些时日的生活,确实也不怎么样。要不是因为身边有横杆,估计三宝早就回去了。
送回三宝后,横杆也在他们邻村巧遇慧英,算不上亲戚的亲戚,也就在栖水村安家落户了。也多得三宝的帮助,横杆才能那么快有个自己像样的家,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房子刚建好时,三宝拖着病躯,都要三天两头往横杆处跑。
有时候就住在横杆家治病,家里把大夫带到横杆家来诊脉、开药、煎药。两个人的情形,就像还是在外面漂泊时一样,不分你我。三宝的病渐渐好起来,更是一起山上山下,打柴种地,彼此照应着。后来横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只要三宝一有唤,横杆半夜都会起身出去,喝酒、玩闹,俨然都是自身一人没家似地。
为此横杆的婆娘总在吵在闹,横杆就发起狠来,或打或骂的。天下的夫妻都是这么吵闹着过日子的,彼此都不觉得有什么。三宝也不觉得,但他自己一天天拖着不愿意娶妻生子,总说自己日后有大把时光。
后来横杆摔伤了,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三宝去看过横杆几次,常常被横杆婆娘又凤赶出来。本来又凤对三宝就不满,总认为是他把自己的老公带野了,不然也不会常常夜不归宿。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今天这么个悲惨结局,完全是因为三宝的存在。
三宝有时去看横杆,不是发现他嘴角流血,就是脸上淤青。责问又凤不该如此对待自己的男人,又凤反问他自己怎么了,一副无辜的样子。只有横杆的眼神告诉三宝,自己经历了什么,却也是于事无补。三宝想过把横杆接出去,找个地方,哪怕是山洞树林里,只要能好好照顾横杆,就好了。
可是只这么一提,又凤断然拒绝:“别假装好心了。成全了你的兄弟情义,那别人怎么看待我?我是那种夫君病馁就撒手不管的人吗?把我看成狠心毒妇了吗?”
又凤撒泼的场面,三宝见识过,所以也不好怎么去跟她理论。再说了,人家夫妻间的事情,他们兄弟情感再深,也灭不过这个次序去。所以,三宝只能无奈,暗地里叹息。只是想起之前他们兄弟两在外面何等洒脱痛快,不想一朝受伤,兄弟竟是活得活得如此憋屈。
就在这个当口,三宝家里各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要他跟不远处一村庄的姑娘成亲。很多人都说那姑娘如何端庄大方,还颇识得几个字,很多人家求娶都不得呢。也不知怎么得,只听说过这样一户人家,连三宝的面都没有见过,姑娘却羞涩沉默应允了。
但是三宝死活不同意,撂下话说,即使八字合了,即便一切都成了,他也不会拜堂。家里以为他只是说说,一切的程序、手续,都着手着办。这时候,三宝得到消息,横杆死了。真是晴天霹雳,才几天不见,怎么得就没了呢。
村里习俗,丧事现场不允许有不相干的外人在场,三宝连去见最后一面都不可能。他想着亲手亲手给横杆合上眼睛,甚至亲手帮他穿衣。这些都是不允许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又凤简单草草把几块薄薄的松木和杉木板拼凑着,让人现做了副简陋的棺材。当然,已经被折磨得剩下皮包骨的横杆,也不会把那薄薄的颤巍巍的棺材底板给压垮的。
三宝在横杆的坟旁坐了一天一夜,无言相伴,即便有言也只能自问自答了。
“兄弟,你在那边寂寞吗?”三宝反复问道,只有山风呼呼而过,摇动着松枝,算是回答。雨水露水打在三宝身上,浑身湿透,几天水米不粘,他浑然不觉得。
回到家没几天,三宝就病了。不管家人怎么劝,就是不喝药,不吃饭。家里以为他为婚事赌气,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饿得慌了,自然就会吃饭了。谁知道夜半里,三宝刻意折腾作践着自己,不过五天时间,也伸腿去了。
一对好兄弟,就这样,在半虚冥空间,又相遇了。
听了老张的经历,顺亲很震撼,也很为他们惋惜。其实他们都可以活得更久的。可是造化弄人,英年凋零。不过现在看他们又能重续手足,也算是少了些遗憾吧。
老张说完,走到窍黎面前,终于都敢直视他那半面之首,行了个大礼,说道:“总司大人,上次你让横杆做的选择,他不敢拒绝你。所以,我想请大人可不可以直接让他去投胎,我跟他一起上路。”
“你们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嘛,投胎后,你们不一定能再见到彼此的吧。”顺亲说,“那时,你们的金兰之交,就真的结束了。”
“结束就结束吧,能遇到是缘分,来生遇不到,也是缘分。”老张说,“这里不同阳间,这里的每一天,对于我们都是煎熬。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俩的兄弟情深,之前的一切都是折磨。”
顺亲听来,怎么个个人都像是很有哲思呢,反而显得自己狭隘了。想想也是,活着时的一切美好,越是温情,对于回忆就是越是煎熬,也是残忍。还不如重新投胎,过往一切,无知无识,那才是好的。顺亲一边沉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