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很多人联想到平日里横杆对待又凤的粗暴,都觉得横杆不是自己不小心丢落山崖,而是又凤有预谋推下去的。又凤也很无奈啊,我不想有个男人帮忙一起养家照顾孩子吗?难道我真的就恨这个男人到要置他于死地吗?
话又说回来,人没死,失望之余,又凤却得到了报复泄愤的机会。她常常扇横杆耳光,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一边谩骂道:“你个球攘的,你还手啊,你打我啊——”两个还年幼的孩子,被吓得大哭,喊着让娘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常常有邻居经过听到又凤家的哭声、打骂声,刚驻足要听,又凤开门出来,满脸迎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一次邻居问横杆的脸怎么肿了,又凤呵呵笑着说是蚊虫叮咬的。大冬天里,哪来的蚊虫呢?大家都心知肚明。
最过份的是,又凤倒了自己的溺溲逼着横杆喝下去。横杆不肯张嘴,就强行用用竹筒往他嘴里灌。横杆不能言语,嗷嗷地叫,发出的声音也不大。隔三差五的,又凤还用锥子扎横杆的背,一锥锥像虫噬蛇咬一般难受。完了用芋魁皮毛涂擦伤口。
芋毛本就容易引发瘙痒,更何况有伤口的地方触碰到芋毛,更是奇痒无比,生不如死啊。横杆恨不能速死,几次因为疼痒挣扎,从椅子上摔下,在地板上打滚。
最后是老天垂怜,横杆在一个又一次从凳子上摔下的夜晚,死了。当时横杆无比得清醒,侧眼看着不远处床上鼾声如雷的又凤,他竟然也生出了一丝对于她的同情。多好的一个姑娘,多情情寄阿谁边,那么多好男人不选,怎么就选了自己这样一个糙人呢。
不过这一丝丝的同情,被身上猛然剧烈的痒给冲没了,心头只有恨意。无奈自己已成了这副活死人的模样,恨也无济于事了。月光如霜,在这冬夜里更添了一份刺寒。他顺着门口透出的一条月光白带,艰难往门口爬去。轻推柴门,青雾灰蒙的远处青山依稀,近处的田野空阔无物,眼前的河水似冻住了一样呜呜咽咽响着。
“娘——”此刻横杆最想的就是自己的娘,他不经意地轻声喊了出来,他竟然可以发声了。可是他自己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度失声,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跟自己的娘住在柴寮里的日子。尽管旁边是称为自己爹的男人的家,但他从来不曾真正叫那男人为爹,也不曾靠近过。娘,就是他记忆的全部。
身寄虚空如过客,心将生灭是浮云。横杆的一生,就此别过了。横杆死了,他们的孩子都不到十岁。但从几年的情况看来,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的横杆,死才是对于又凤那个家的贡献和呵护。
听得横杆啰啰嗦嗦,杂乱无章地说着他这功少过多,充满了耻辱的一生。山柴没有什么反应,当年在三星洞拜师时,常常出到人间凡尘,什么千奇百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没见过没听过啊。倒是窍黎前半生混迹在妖怪世界里,只懂得吃人吞兽,哪见过人间有比妖怪猛兽更可怕的东西,人心。
窍黎少有地来了一句:“毒妇啊!”
窍黎正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狱差急急奔来:“禀告总司大人,发现有人闯入关山七塘坑。”
“什么?谁人如此大本事,可以进到关山,还闯入了七塘坑?”窍黎本能地惊讶反问,“呼”地一声,丢下大家伙就消失了。
随着窍黎走开,他的骷颅头幻化的温情空间,也一并消失。慧英忙跪下,向浮在离地半米的山柴施礼:“大仙,鄙妇又给您添麻烦了。”
横杆见状,也忙下拜。山柴跟他说:“我们已经救过你一次了,以后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得赴黄泉,窍黎总司说了算。人世一遭,过去就过去吧,算不了那么清楚的账。”
横杆没敢再说什么,嘴里“是是是”答应着。
山柴大仙落地走到慧英面前,扶起她,施施然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想到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于是略笑说道:“施主不必谢我,是你功德所得。”
说完山柴飘然升空,离去,消失在这雾蒙蒙烟茫茫的世界里。
横杆忙走过来,并肩看着远去的大仙。他刚才所说的很多事,尤其是得了痰症后所发生的那些令人发指的事,都是慧英第一次听说的。没办法,她先就死去好多年了,没有见证又凤跟横杆更多的生活。可是一个妇人之手,可以如此荼毒,也算是千古奇闻了。那溺溲,那纳鞋锥子,那很多人碰了都会生痒的芋魁皮毛,光听都吓人了。
“孩子,你受苦了。相信你娘知道了,也一定会心疼。”慧英跟横杆说道。
横杆倒是咧嘴假笑,毕竟成年人,经历过的东西,再怎么羞辱,也只能和泪咽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事情,听到过千奇百怪的人,又在这半虚冥空间逗留这么些时间,横杆就是在粗糙,也还是明白这家长里短的事情,难以说清楚的。更别说怎么报仇了,只是他内心这股气一直没法得到排解。
慧英看出了横杆内心的淤结,进一步开解说:“你刚才也看到了,又凤那丫头,不是被自己的儿媳妇给收拾了嘛,这也算是给你出了口气吧。”
两人都无言,想起山柴大仙的话,不知道最后窍黎会怎么安排横杆的去处呢。
此刻窍黎总司却是自己都火烧眉毛,他直奔关山而来。关山,表面看是一座普通的山,跟阴司地府所有的山一样寸草不生,常年长了枯,枯了长的地苔,给山包裹了一层黑绸一样。但关山确实不是普通的山,关者,囚也,里面大有乾坤。
当时顺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穿山壁而入到里面时,自己也吓了一跳。明明是座山,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先是一条长长的山洞走廊,洞口红色篆书写着“七塘坑”三个字。顺亲想,难道里面有坑?但看洞里走廊都是明灯镜盏的,两边墙壁上三五步就有一盏兽头灯,狮子、老虎、熊、麂、狗、鳌、蛇等等都有,难得有重样的。
顺着通道往里面走,能听到嘶嘶的声音,像是人不经意受冻后发出的,又像是手指或是脚某部分被被刀割了后发出的。不过这声音每响一次,顺亲就本能地把身体缩一下,像是疼在自己身上。该不会是有人在受酷刑吧?顺亲想着,不知道当自己走入里面后,是不是也要受这样的酷刑。
走过几步后,顺亲才知道,这声音发自通道洞壁上的蝮虫。几十斤重,蟒蛇一样的蝮虫,隔几步就有一条,在洞壁上蜿蜒而动。这蝮虫,著足断足,著手断手,碰到身上会使人全身糜溃,乃最毒的蛇了。顺亲略知一二,所以非常小心行走,不敢触碰到蝮虫肤体之万一。
走过通道,尽头豁然开朗,像一个溶洞里的大厅。头顶以及四周的墙壁上貌似还微微渗着水,在灯光照射下,微微发亮。偌大的溶洞大厅里,中间有个圆形的高台,凸出地面一米的样子。台上从顶部吊下来七个黑色的五爪铁钩,五爪上翘,锋利无比,钩尖都磨得白亮,一定是常用的缘故。
围着高台西面摆放着三张高背靠椅,椅背是雕龙画凤、蟠虬绕枝。顺亲想,这就貌似过年的庙会高台上唱戏,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坐在这三把椅子上。而别的芸芸众生,都只能围着高台而站立了。
那会是谁看戏,又是谁在唱戏呢?顺亲环顾四周,在墙壁上有好几个坑,每个坑里都像是在冒着白雾。白雾幻化成人形,扭动着身躯,似乎想努力出来。那到底是些什么呢?这是顺亲一时半刻想象不到的。
原来,这关山内部基本是掏空的,八个方位卦象,震、离、兑、坎、巽、坤、乾、艮中,兑位乃西方白虎之座,其余七个方位中各有七个塘坑,每个坑对应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惧、爱、恶七种情感。人死的时候表现出的不同情感,部分表现出典型的比较有代表性情感的死人灵魂,就被投入到这些对应的塘坑里。
有何别样的用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