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位提着生锈的提灯,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太太,与郑泽之想象中的63老人应有的姿态截然不同,全身萦绕的让郑泽之熟悉的气息。
那种尸体的味道。
嗯。
老人一见到身着灰色制服的郑泽之,立刻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声音颤抖。
“哎呀,您一定就是邻居说的那个好人吧。”
郑泽之眼神平静,微微颔首。
“如果您是说好警员的话,我大概就是。”
“太好了,太好了……”
老人不住的念叨。
“我的宝物,我的宝物……”
“那个,请问我可以先进屋吗?”
发现老人进入了某种诡异的状态,被渐渐加大的雨水浇得有些冷的郑泽之委婉的说道。
“我没有带伞。”
“噢噢噢噢,对对对,警官您快请进。”
被郑泽之一点,老人连声点头,吃力的弯下腰就要去解郑泽之的鞋子。
郑泽之向后一躲,老人抓了片空气。
“我可以自己来,您先坐着吧。”
老人焦急地摆手,
“不行,不行,我帮您脱,顺便还可以帮您擦擦鞋,您看您的鞋都湿了。”
“不用。”
“您别担心,我擦鞋的技术很好,很多人的鞋都是让我擦的,不会弄脏您的鞋的。”
“真的不用。”
郑泽之不断的拒绝,老人愈发焦急不安。
“那,那我帮您整理一下衣服……”
说着,就急忙去拿门口的衣架。
“还请您不要碰我。”
郑泽之冷漠的说道。
“我不喜欢平民摸我的衣服。”
老人的动作僵在原地,许久,她回身不好意思地冲着魏延笑了笑。
“实在抱歉,我忘记了。”
魏延摇摇头。
“没关系,那么我可以进去了吗?”
“您请进。”
老人俯着身子,把门口的垫子放在郑泽之的面前,郑泽之心领神会,犹豫片刻,还是把沾满了泥水的鞋子在垫子上擦了擦,然后跟随老人走进屋子。
小屋子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分类,只有卧室和客厅两个房间,客厅的角落堆满了不知所以的箱子,屋子里没有电灯或者任何照明设备,小屋子在这个雨夜中昏暗无光,让人看不到“希望”,中央摆放着烹饪的大铁锅以及一张供四人使用的餐桌,餐桌下却只摆放了两把椅子,显得空荡荡的。
希望,我不会让着里只剩下一把椅子。
郑泽之默默想到。
老人回头小心地望了郑泽之一眼,看他并未对屋内的脏乱破旧表示不满,松了一口气,加快不太灵活的步子,走进卧室,卧室传出抽屉拉开关上的声音,等到老人走出卧室,手上已经拿着一支崭新的红蜡烛,和一座精美的银色烛台,构成这座屋子里唯一的亮点。
郑泽之直觉地拉出一把椅子,坐下,静待老人。
老人颤颤巍巍弯下腰,把烛台放在桌子上,又用自己昏花的双眼艰难地试图把蜡烛插进细窄的卡槽。
郑泽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帮忙,手却僵在半空不再动作,过了一会,老人终于插好了蜡烛,郑泽之也默默收回胳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老人也拉出椅子,向郑泽之投去询问的目光,郑泽之沉默不语,轻轻点点头。
现在,只有蜡烛发着幽幽光芒的昏暗房间内,郑泽之和老人相对而坐,老人不敢先开口,郑泽之懒得先开口,局势一度非常尴尬。
啊,家里的煤气灶好像没有关。
郑泽之突然想到。
对于已经快要交不起煤气费的钱包的担忧立刻压倒了郑泽之内心的深沉,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套,又从皮套里取出从警察局偷来的钢笔的小笔记本,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老人。
“请问您报警,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老人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
“哦,是的,那个,我想说的是……”
郑泽之阻止老人继续说下去,
“请冷静下来在讲话,我需要最准确的发言,谢谢。”
老人面露羞愧,两只手搅在一起,
“非常抱歉,尊敬的警员先生。”
她深吸一口气,把声音压到之只能勉强听到的地步,
“我想说,我可能没有钱支付出警费,先生。”
雨快要停了。
郑泽之点点头,从笔记本上撕下来一页纸递给老人,
“事实上,我们早已对此有所准备。”
老人接过纸,不明所以,郑泽之继续解释道:
“我们可以先为您提供警察服务,您可以先打欠条,日后什么时候有能力还钱,再还不迟。”
老人面露喜色,
“真的吗?我的上帝呀,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个大好人!”
郑泽之低头在笔记本上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语气没有波澜,
“这是法律规定,和我没什么关系。”
老人却激动地止不住说起来:
“没有的事,太谢谢您了,警员先生愿意浪费时间为我这样的平民办事情,我活了五十多年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好人,看来好时代真的是要来了啊。”
郑泽之没有理她,继续低头画画,老人看上去很久没有和人聊过天了,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刚才的拘谨都荡然无存,继续念叨着:
“哎呀,我年轻的时候,和老头子一起在工厂里上班,当时我们还在用詹姆斯·瓦特大人攒的,呃,好像是叫蒸汽机的东西,那时候的日子呀,虽然很穷,但是真是很快活,尤其是善良好心的工厂主愿意让我一个女人去工厂做工,我们家才能活下来呀,那时候在打仗,很多工人找不到工作,都饿死啦,真是太吓人了。”
郑泽之突然开口,
“大概是他的厂子缺廉价的劳动力了吧,没什么可感谢的。”
老人却笑着为工厂主解释:
“是我求了那个好心的厂主,他才同意的,那之前一直都是不允许女工的。”
“那个厂主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后,很多年没有去工厂了。不过二十年前,老恩人他住在伦敦市中心的一片房子里。”
郑泽之眼皮动了一下,不再过问。
“后来有一次,我的丈夫被蒸气烫伤,不小心一大桶布料都给弄脏了,恩人也没有叫警察抓我们,只是让我们赔了那一点布的钱罢了。”
我是绝对不会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出警的,再多钱也不干。
咸鱼警员默默想到。
况且郑泽之不是很关注那一大桶布料,
“你的丈夫呢?”
老人摆摆手,不甚在意,
“只是烫伤了左胳膊,不会耽误做工的。”
其实我不想问这个的。
算了。
老人又絮絮叨叨了大半天,郑泽之其实早就画完了需要的东西,不过看她一副“我真的很想说完”的样子,没有出声打断,如果停下笔,老人也许自己就不敢再说了,所以只好假装拿着笔继续画。
啊,
真的画上了,
算了,再弄一张吧。
郑泽之默默翻页。
许久之后,当郑泽之再次画完,老人却依旧没有说完,他扭头望向玻璃碎裂的窗外,刚才差点就要停下的雨莫名其妙地再次续上,甚至还有几道闪电在远方闪烁。
雷声甚是喧嚣。
看来,回家的路上不会很舒适,好不容易晾干了一点的外套又要湿了。
也没时间晒,明天要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工作了吗?
人的心情确实会因为天气而变化。
下雨真糟糕。
郑泽之心情有些低落。
不如明天翘班吧,
可是房租怎么办。
哎,世事艰难。
郑泽之也没了继续听老人故事的心情,刚刚听到他们的儿子自己做木玩具卖给朋友们的地方,就打断了她。
“好了,我们先办正事吧。”
老人看到窗外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人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这么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抱歉,先生,人老了,就忍不住回忆过去的日子。”
其实年轻人也会的。
郑泽之为自己在警局不时愣神长达一小时而感到愧疚。
时间不早了。
郑泽之又把笔记本翻过一页,准备记录信息。
“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吗?”
老人那双因回忆往事而熠熠生辉的双眼一下子黯淡下来。
“是这样的,警官……”
雨太大了,
郑泽之用牛皮套保护好自己的笔记本,并且揣在怀里。
大雨磅礴,这一路上,除了几个刚刚下班,一身煤灰跑回家的工人,还有偶尔几辆奔驰而过的马车,没有一个人。
工人们站在各自家门口,趁着雨水洗了把脸,煤灰退去,混在水里,落入土中,露出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庞,还有两三个人把嘴对着天,喝了一大口酸碱度不佳的水,但是至少要比家里水龙头出来的自来水干净。
该死的卡尔,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先跑了。
郑泽之心中埋怨不已。
下雨真糟糕。
很快,他就跑回到之前的教堂,里面避雨的人已经走的七七八八,只剩下十几个没有私家马车的倒霉蛋翘首盼望着路过的空马车。
果然,一辆马车趁机冲着教堂飞奔而去,明显是想要趁机捞一笔,相信这些富裕的韭菜也不会介意被适当的割上一刀。
不过……
“伦敦东区,谢谢。”
郑泽之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马车座位上,轻声道。
一听到东区,马车夫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是行业规矩,上车了就不合适赶下去,不然会被同行嘲笑,看出他的不满,郑泽之把警察证啪的一下拍在椅子上。
“有你赚的。”
马车夫一下子喜笑颜开。
“瞧您说的,我可不是那见钱眼开的人。”
然后无视教堂的人群,驱车向纽汉而去。
在十几道怒骂埋怨的声音中,郑泽之淡定自若,将骂声在心里调配成一首动听的歌曲,闭目养神。
下雨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半小时后,
终于回到家,郑泽之走下马车,掏出自己空扁扁的钱包,把仅剩的几英镑拿出来递给马车夫。
“不用找了。”
马车夫看着这些钱,有些犹豫。
郑泽之果断掏出自己的警察证,打开。
“不用找了。”
马车夫面色复杂,啧了一声,操控马匹掉头离开,走到很远的地方,他估计郑泽之已经追不上他,回头大声用俚语骂了一句。
当然,郑泽之没有听到。
他只是觉得那个神态像是在骂街而已。
不过他也不在意。
当警察真好。
走到自己那栋阴森到可以传出几十种不同版本的小儿止啼的鬼故事的古旧房子,郑泽之突然看到自己的破木门缝里挂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他走上前把字条抽出来,用心读起上面的字。
“郑,我今天来收房租,但是因为下雨先回去了,这半个月我有事情要去威尔士一趟,下个月我会找你要这三个月所有的房租的,你可要给我准备好了!不许再拖欠了!”
好难看的字母。
一定是房东写的。
真是英国人的耻辱。
被房东的绅士大叔纠正过许多语法错误的警员毫无自知之明,失礼地想着。
不过,
“嗯……”
郑泽之推开大门,心情都变得格外舒畅。
啊,又能省下一笔开销了。
下雨真好。
郑泽之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