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阿惟找遍了所有他们两个常玩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义弟的踪迹。最终在他们以前常去玩的一个无人烟的破庄子里，来回徘徊。
庄子里长满了杂草，几个塌了的破窑，塌下来的土堆在门口，至少有一人高。里面有窑顶上有横七竖八的裂缝，有不少蜘蛛网。
更重要的是，有许多麻雀打的洞，冯阿惟经常带着阿阳来掏鸟蛋。
这些窑里，其中有一个里面被水冲出来一个洞，能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爬进去。窑里渗水了，大约就是这个庄子被人遗弃的原因。
这个水洞很深，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以往两兄弟害怕，都不敢进去。
但是今日这洞口脚步明显，是五六岁孩子踩下的无疑。冯阿惟已经确定，阿阳肯定躲进去了。
“阿阳！阿阳！你在里面吗？”他的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在洞口大声喊。
“阿阳，你在的话应一声啊！”
“阿阳，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不出来，我进去了啊！”
还是没有人回应，冯阿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面钻。里面虽然很黑，但是越走越宽敞。
等他适应了里面的黑暗，隐隐能看到路，便一直往里走。便走便喊着“阿阳”，没有得到一声回答。不知走了多久，见前面隐隐有亮光。
他加快脚步赶过去，爬上一段陡坡，眼前豁然开朗。这里竟有一个几十见方的洞底，头顶有两个井口合起来那么大的一个洞口，漏下来一束光线。
他没有再留意别的，因为他看见阿阳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里，听见响动也不动一下。
“阿阳，走，跟哥哥回家！”十岁的阿惟已经很有力气了，差点将阿阳拉起来。
但阿阳及时拽住了旁边的一把草，又坐下去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话。
直到头顶的光线越来越暗，阿惟有些暗哑的声音，弱弱的说：“他们都不要我，说我是克星。我不要去哥哥家，会给你们带来灾祸，哥哥你快回去吧。”
他其实并不理解什么是克星，什么是灾祸。但是凌晨时分，一大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张口闭口都是这些话。每一句尖刻的话，都想钉子一样，钉进了他幼小的脑海。
“阿阳，你别想这些。我听人说，是你大妈怕多一个人，多一口粮食，才故意编瞎话不要你的。你跟我走，我爹娘不会不要你的。”
冯阿惟半哄半劝的把人带回了家，已经夜里了，为了省灯油钱。家家户户都会趁着天没完全黑之前，吃完晚饭。
朦胧的夜幕下，阿阳唯唯诺诺的跟在哥哥身后，也没有看清这家中其他人的脸色。
第二日看着这家人，除了干爹干娘和颜悦色之外，别人几乎都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这两日大多数人家的麦子已经收回来了，冯阿惟的外公那里，开始继续讲课。
跟着他学习的有七八个孩子，除了员外堡的一个少爷和管家的孙子，剩下的都是附近村子里稍微有点儿家底的人家送来的。
冯家村就只有冯阿惟一个，也是因为那是他外公的缘故。周老先生家离冯家村有一段距离，不行有小半个时辰。
今日一早，他悄悄的起来上学去了，连同一个被窝里的阿阳也没有惊醒。
阿阳是个十分敏感的孩子，他感觉这家爷爷的漠视，奶奶的不愉的脸色，就知道这里也不是他的落脚之处。
他乘着干爹干娘下地忙活，一个人又悄悄的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顺着一条大路走。
路上碰见他的大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各种色彩。所以他一直都缩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走到村口的时候，他望着员外堡那厚实高高的院墙，呆呆的出神。村子里人人都私地里骂这里面的人，都黑了心肝，提起来仿佛唾沫星里都充满了痛恨。
但还是有人，走投无路是，想来这里试试，哪怕是去当个挑粪的下人，那也比村民的日子好过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围过来一群小孩子，刚开始远远的朝他仍土块石子。后来见他不反抗，索性围上来拳打脚踢。
“扫把星，克死娘来又克爹，冯七叔家养了个白眼狼儿。扫把星，讨债鬼儿，赶紧滚出村，莫要再害人……”
一群小孩子，欢快的唱着这村子中最恶毒的歌谣。对这个同龄的小伙伴又推又搡，他鼻青脸肿，加上脸上的狼牙印的模样，似乎是他们找到了最大的乐趣和玩具。
“喂喂喂，小猴崽子们！干嘛呢？都在干嘛呢？”一个身着旧衣，但是一个补丁也没有的五旬年纪左右的男人走过来，高声急问道。
小孩子们不约而同的回首，见是他，慌忙松手，围了过去，眼巴巴的盯着他手里的油纸包。
却都不敢放肆，因为在衣着褴褛的一群小孩子中，他这一身六成新的衣服，已经足够体面。
领头的八九岁的小男孩，盯着那油纸包咽了咽口水，讨好的道：“我们真没干嘛，谢师傅，你手里拿的是糖枣儿吗？我都闻见甜味儿了？”
“嘿，小猴崽子，看把你给精的！”
这位孩子们口中的谢爷爷，是一位唱戏的老爷子，四生六旦二净一丑，各具神韵，可谓样样精通。无人知道他的来处身世，只知道姓谢，是员外堡花钱请来的。
员外堡当代老爷子十分钟爱秦腔戏文，大约也是这村子里实在无以消遣，只能以此为好。
他十多年前在庙会上看了一天的戏，事后就去后台请了这个谢师傅。
谢师傅居无定所，在这个生存都艰难的时代，并没有多少人会花钱在果腹以外的地方。得到张员外的邀请，他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他不同意住在员外堡，在村里也没有地，更没有适合挖窑洞的地方，所以他干脆在员外堡附近，盖了几间茅草屋。
他几乎每天都会去员外堡唱戏或者唱曲儿，或者给张员外讲一些见闻故事。每次离开时，张员外都会让他把桌子上吃剩的一些点心带走。
因此，谢师傅带回家凑合着当顿饭吃，偶尔碰见村子里的小孩子，也会分给他们一点尝尝。
这样子的一小块食物，在这群孩子们的眼里，那绝对是珍稀到可以放弃一切的存在。因为或许他们一辈子，就只能吃到那么一次。
这些孩子们渴望的眼神，没有被辜负，谢师傅解开油纸包，一颗颗枣子大小，被炸的金黄的糖枣儿，出现在一群不停咽着口水的孩子们面前。
没有得到一颗，珍而重之的捧在掌心，抛开了。谢师傅看见那个被打的孩子，捂着胳膊一瘸一拐的就要离开。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大手掌搭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小孩儿回头看他，脸上泥土新伤以及最显眼的狼牙疤痕。但这张脸上，有一双眼睛，清亮中带着倔强，无疑是最吸引人的。
谢师傅将仅剩的两颗糖枣送到他面前，阿阳看向那两颗金黄的糖枣，香甜的味道飘向了他的鼻孔。他吸了吸鼻子，才发现鼻孔里似乎有股热流。
他抬起袖子一抹，才知道是鼻血。但他没在意，再次看向那两颗糖枣，他们似乎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充满了无尽的诱惑。
他抬头看了一眼谢师傅，瞳孔里的悲伤换成不可置信，好像在问:“真的给我吗？”
谢师傅笑的更加和蔼，将两颗糖枣往他面前推了推。阿阳在衣服上使劲抹了抹手，才小心翼翼的拿了一颗。他看了谢师傅一眼，清亮的眼睛里隐有水光。
阿阳低头用袖子抹了一把，不知是眼睛还是鼻子，转头就要离开。
“等一下，这个也给你。”
阿阳没有回头，只慢慢的摇了摇头，又抬脚打算离开。
“你一岁多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揪了我的胡子，看见我画个大花脸，也不怕我。我就想等你长大一些，可以来跟我学唱戏。你现在要是愿意，以后就住在我家，咱爷俩相依为命。”
阿阳惊讶的回过头来，看谢师傅在很认真的和他商量。别的他不懂，唱戏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但是这个爷爷是想要养活他吗？
前天夜里，好多人都在争吵，他明白了一件事，他就是路上那绊脚石，谁遇见了都想踢远。他犹疑了一会了，转头又走，就是不说话。
谢师傅没有哄过孩子，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一个村子住着，芝麻大点事都能被传得沸沸扬扬，何况失去双亲这并不是小事。
他急忙上前抓住阿阳，蹲在他面前，“爷爷知道你现在住在你干爹家，你干爹是个好人，你干娘又知书达理，他们肯定会好好抚养你。而且他们兄弟也分了家，家里你干爹当家做主。但他们家还有两位老人，人上了年纪，就容易信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就……”
谢师傅看这孩子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就以为他听不懂。不免有些为难，又不好直接说，冯家二老不欢迎这孩子。
“你，不信吗？”阿阳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响起。要不是谢师傅离的近，他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信不信的……”谢师傅有些苦涩的自嘲，但看那双清亮的眸子更加暗淡，急忙摊开自己的手，“信不信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怕，你看爷爷的手。”
阿阳顺着看他摊开的右手，不明所以。
“这叫断掌，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命，是最硬的命。所以我从小就被家人买到了梨园，只有我克别人的份，没人能克的了我。让你跟着我，你会不会怕？”
“不会！”这是一声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些执拗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