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长安
时逢太子寿辰，城中张灯结彩，好一派热闹之景。接今上旨意，长安城内，共贺半月。大梁境内所交赋税，减免一年。各大边境城池，暂解除宵禁，并允许外来商队自由进出。
距上一次浩劫已有十年，到如今，南蛮臣服，连年岁供。昔日镇远侯，也就是今上，用纵横沙场半生的余威，震慑着四方野心昭昭之人，维护着大梁自开国十年来可贵的和平。
此时，正是洪武帝年间，半月之际刚过，冬月十六。
而这洪武年间的初冬，似乎和至正二十八年的那个冬天一样冰冷。
“姑姑，乾元殿那边传唤。”门外小宫女敲响木门，带着一丝惶恐。姑姑正午睡，可贵人不等啊。
江倾蓦地睁开双眼，眸中毫无波澜，“请。”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被人带上。这门似乎有些年久失修，响着令人不甚舒服的木料摩擦声，随即，又有一声尖嗓子响起。
“姑姑这屋子，怕是需要翻新了，老奴待会儿让人去内务府知会一声，不能怠慢了姑姑。”声音由远及近，却毫无脚步声。要不是江倾熟悉这人，怕是要以为闹鬼了。
江倾从坐榻上站起，微微一福。
“江姑姑，不可不可！万万使不得！”那略微有些圆润的身子飞快奔过来，弯着腰，像是在还礼，又带着喘气声连连鞠躬，“姑姑，您这是折煞老奴了，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老奴这项上人头还怎么保得住啊！您看，权当保老奴一条贱命？”
江倾站直：“李公公言重了，请坐吧。”
哪有他说的这么严重，且不说没有人敢去皇帝面前嚼舌根，单凭自己这身份，不过小小一介女官，哪能比得上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不劳烦姑姑了，奴才有皇命在身。姑姑，皇上有请。”李公公脸上挂着笑，大脑袋活像个开了瓢的大西瓜。
江倾敛下双眸：“不知公公可否透露一二？”
李公公脸皱成一团，“您，您还是别为难老奴了，天家的事，做奴才的又哪里敢僭越。”
江倾点点头，看他这副表现，猜也猜到了。看来，他也不敢说出口吧。“劳烦公公稍等片刻了。”
“不碍事的，您请便。”李公公躬身，退了出去。
江倾打开柜子，寻了件素净的袍子套上，又坐在梳妆台前取下发顶饰物，除去脸上妆容及多余配饰。而后，从桌上的檀木盒子中捻了一粒药丸服下。
如若没有猜错，当今圣上怕是大限将至。
十年前，江倾刚来到这尚食局，任侍膳宫女。如今，身为尚食女官，掌管尚食局一切事务，官居正三品。近段时日，送往乾元殿的御膳分毫未动，尽数退还。那位近期常唤御医，以汤药续命。如今怕是撑不下去了，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见自己一面。
官道上，已铺上一层薄薄的雪。
江倾脚步不停，伸手接住一朵，喃喃：“初雪了啊！”
身边宫女小声提醒着，“姑姑当心，莫要着凉。”
江倾一笑：“不碍事。伞也撤了吧，你去叫人接些初雪，化了备着。”
这初雪十分干净，不仅可饮用，还能做一些小零嘴，就算是用来沐浴，也比一般的水要好上不少。每年冬天，就连尚药局也会接一些雪水入药，据说能去火，明目。
李公公接过宫女递的伞，替江倾撑着：“姑姑有心了。”
“分内之事。”
李公公见她不想多言，便也歇了继续攀谈的心思，只是尽责地将人送到乾元殿。
乾元殿
刚一踏进后殿，李公公就越过江倾来到榻前，小声启奏：“陛下，长宁公主来了。”
江倾刚想行礼，床榻上的男人却在此时突然挣扎着起身，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江倾，生生止住了江倾下曲的膝。
他眼神灼灼，又挥退了李公公，彳亍着来到江倾面前。
跪下。
“老臣，参见公主。”声音虽沙哑，可身材伟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江倾忽然就走神了，她想起来一件事，那是至正年间的事了。
那时，两位皇兄都还在，长宁小公主走路也还带着些许蹒跚。这个男人的肩膀真是宽，小公主在上面能坐得稳稳当当。他一只手扶着肩上的小公主，一只手牵着子朔，身后跟着江祐和江煦。军营可真大啊，一眼都望不到头，人也很多很多，每一队士兵都会向他问好。小公主当时就心想，萧仲叔叔可真厉害，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永远都会护佑大齐。当然，也会一直一直带她出去玩儿，给她买好吃的好玩儿的，
可小公主不知道的是，再厉害的人，也会老的。世间最遗憾之景，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遗憾之事，莫过于旧时光景已不复。
“公主，臣有愧！”萧仲也不起身，只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愧？愧的不该是他。想当年父皇也还是一代明君，和镇远侯一同稳定了大齐建国几百年来四海动荡的局势。可还未等到四方来朝，一切都变了。原来，不是故人心易变，是岁月变却了故人心。
可当所有人的心都变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坚守这所谓的初心，还在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着所谓良心的谴责，那不就更把我们讽刺地体无完肤了吗？
静谧的气氛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江倾开口。
“萧叔，他们都说我名字不好。江倾，盛世将倾，父皇是糊涂了才会给我取这么个名字。虽说在世人眼中前朝长宁公主江倾早已夭折，可他们都忘了，我大齐，何曾有过盛世？大齐的覆灭，又怎能归咎于一个小女孩儿的名字？十年前，我才八岁。”
“公主，怪臣，若不是...”
“不，不怪您。如果不是您，我又怎么能演一出金蝉脱壳，以江涟的身份在宫中安安稳稳度过十年？况且，大齐早已日薄西山，父皇...也是他咎由自取。而大梁呢？萧叔，平心而论，大梁比大齐好太多太多。我虽十年未出宫，可也能感受到百姓们的安居乐业。或许，或许几百年来从未奢求过的盛世，会在我们这一代，下一代或是下下一代出现呢？萧叔，镇远侯萧仲，那是至正时代百姓心中的战神啊，由镇远侯统治，百姓求之不得，也心甘情愿。”
萧仲直跪：“老臣愿为公主鞠躬尽瘁，以臣贱命，恭迎大梁盛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