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这位马知县因着幽都里的亲戚提携,升了职,上头派人送来圣旨,命他重阳节前到任。在全家人都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却跪在了马家主母的门前,她说,她是罪臣之女,没有皇命,回不得幽都。其实,马母心里明白,哪里是因为她回不得,只是她心累了,想要逃开马家,而这无疑是个机会。马母想着马家亏欠她许多,心下一软,也就应了。
马母替她在自家药林旁修了间竹木屋,又给她留了不少钱财,虽说日子不如在马家锦衣玉食,却也是吃穿不愁。每个月,她按时地给马母写信,内容不多,不过寥寥数字,“平安,勿念。”
那日,大雪封山,她本也没打算出门的,可是却在偶然之间想起父亲曾说,冬日里的极寒之地会生出一种叫做雪菇的药材,对于治疗心肺一类的病症极为有效,又恰巧前日里来了位肺痨患者。于是方才冒着大雪,往那深山雪原中跑,也正是因此,她才偶然碰到了重伤昏迷的千阙。
她走到失去知觉的千阙身侧,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他的脸上是早已凝固的血,一只手死死地握着把黑色长剑,模糊中可以看出几分俊秀模样。只是,这样重的伤,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将他扶起,放在自己背上,想将他背回竹木屋。可她小瞧了他的重量,也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到最后还是四处寻了人,才将他带了回去。
千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过来时,面前坐了位红衣女子,见他醒来,对着他欣慰一笑,说:“你醒了。”
他本能地坐起身,双目搜寻着一直陪伴着自己的那把剑。那把剑名叫千阙,也正是他的名字,记得走出炼狱场时,那个被黑色斗篷遮去身影面貌的男子告诉他,“从今日起,你便是一名真正的杀手了。这把剑叫做千阙,会是你日后唯一的伙伴,今后,没有李英,只有千阙。”李英,是他六岁以前的名字。那时,他还是那个活泼的少年,会和伙伴一同抓鱼摘覆盆子的男孩,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火,毁了那个边陲的小村庄,也毁了那个名叫李英的男孩。他被听雨阁的阁主带回,然后进了修罗刹,之后便是永无止尽的杀戮,是满地的鲜血,是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是在找这个吗?”柳依依伸手,从一旁拿出了那把黑色的千阙。
他缓缓抬头,紧握着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不知该接还是不接。像他这样的杀手,时时刻刻都要准备着杀人或者是被人杀,所以也就渐渐养成了不敢松懈片刻的习惯。毕竟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眉眼淡淡的女子,是否在下一刻,便会用她那看似柔弱的双手,取了他的性命。
在他还在思忖之际,柳依依已将千阙放在了他身侧,她伸手想要替他把脉,却在瞬间被推开,而他又猛然间反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动作之快,全然不似一个重伤的病人,然而不过片刻,那力道便软了下来。终究,任凭他再强大,也抵不过身体中如同针刺般的剧烈疼痛。柳依依顺势抽回了手,起身,对着他露出浅浅一笑,道:“我这里还有其他病人,就先出去了。不过,公子这伤实在有些严重,还需静养。”
屋外还下着雪,白压压的一片。寒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冷,她拢了拢衣角,却还是忍不住地微微发抖。屋外,立着几个正等着看病的村民,见到她,都笑着同她打招呼,“柳医女。”
她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坐在温暖的房内,燃着的甘松香散发出让人心宁的香气,同前来问病的交谈间,她看到,那个满身伤痕的男子,握着剑,仔细地端详着四周,又拉了过往的人,低声交谈,过了许久,才将原本警惕地神情敛了去。
她面上端着平日里惯有的温和笑意,心底却是一片惊骇,究竟是怎样的过去,才让他在如今这样的境遇下,还保持着这样的警惕?他,现在每动一步,应该都是透骨的疼痛,可他却面色无异。
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转眼间已是黄昏,她在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起身锤了锤肩。一天问诊下来,真的很累,有时候她也会想放弃治病医人,一个人去漫步五湖四海,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可每每看到伤病之人痛苦的神情,却又忍不住地斥责自己。她抬头望向天边,昏昏沉沉的,不似夏日里的明媚灿烂,忽的又想起了那卧房中的男子,该去给他换药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应当填饱彼此的肚子才是。
厨房中,是断断续续的切菜声,以及锅铲碰撞声。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幽都贵家少女,如今却已学会自己动手洗衣做饭;那双原本纤细嫩白的手,如今也是布满细茧。她熬了份青菜粥,又做了份松菇胡瓜和梅花香饼,清淡不腻,正好适合养病之人。
她端着碗筷进了卧房,对着床榻之上睡着的男子微微一笑,“吃饭了,饭后我替你换药。”她知道他没睡着,只是不想揭穿他,于是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伸手推了推他。果然,他醒了,带着半明半寐的神情望着她,似乎在询问,怎么?
她将食物送到他面前,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便转身离开,替他准备药材去了。
房间内,方才那个还泛着迷惑的男子已换了神情,低头看着手中的食物,心中思量万千。伴着方才起身而来的剧烈疼痛笼罩着他,也让他想起公子夜,那个常年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那个被誉为中原百年一遇的奇才,就那样,毫无惧意地杀了他们二十多人。他对于自己的武功,向来自信,可在面对公子夜时,他也有些惶恐。
他想离开的,可是伤痕累累的身体却让他不得不留下来,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那个陌生的女子。虽然他问过白日里来往的人们,知道她不过是这乡野之间的一个医女;虽然她看起来面色和善,柔柔弱弱的模样。
他苦笑着,一口一口地咽下那些食物。从喉咙至腹中,是久违的暖意,有多久了,风餐露宿,残汤冷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