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军队节节败退,自齐子斐离宫到大黎军队越过护城河,不过短短两个月。
国破那天,正是京都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正月,鹅毛般的大雪从那灰蒙蒙的天空中洒下来,将整个京都披上了一件银色的衣裳。
当大黎敌军撞破城门的那一刻,郑若雪异常平静。自她继位以来,荒废朝政、夜夜笙歌,金块珠砾弃掷逦迤,可谓是荒淫无道到了极致。因为她的荒淫无道,整个郑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早已腐朽不堪,而领国大黎却是养精蓄锐,渐渐成为一方霸主。
其实从齐衡战败身死那时起,上天便已经预告了郑国的命运,可所有人都不相信,或者说只是不愿意相信,于是她便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时间告诉了他们所有人,命运就是命运,无论你如何拒绝逃避,该来的也终究还是回来的。正如当下,从发兵到攻陷,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让曾经傲视天下的大国化为乌有,独剩下无尽的血液与烽火。
正月,本该是充满欢歌笑语的月份,可今年似乎和往常不一样,整个京都,弥漫着骇人的哀嚎。她立在那整个皇宫最高的城墙之上,木然地看着那曾经的繁华之地。那一处处熟悉无比的楼阁殿宇,在那群异国士兵的脚下,逐渐变为血与火的炼狱场。阴郁的天空下,原本银白的大地早已被鲜血染红,四周充斥着厮杀声、叫喊声,显得无比狰狞。
大雪还在下,而她就那样立在城墙之上,没人知道她站了多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纷飞的大雪接连落在她的发端衣角,几近将她埋成一个雪人。此刻的她,眼里只有愧疚,愧对她的父皇及历代先祖、愧对为这郑国呕心沥血的丞相太傅、愧对这所有无辜惨死的百姓……
她穿着那件青衣,裙角处绣了两只笨丑陋拙的蝴蝶,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这件衣服,她原本是想送给顾修的,却又害怕他嫌弃那歪歪扭扭的蝴蝶。衣服很薄,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冻人得紧,可她却不觉得冷,固执地在宫人四处逃窜时,换上了它。
城墙之下,杀戮还在继续,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正在一步步地攀爬而上,企图将她活捉了去。那个大黎的帝王在攻破城门时,同他的大军说,活捉郑国国君,赏黄金万两。
想不到,她这一生,什么功绩也无,这赏金倒是比那些呕心沥血一辈子的忠臣义士高出这么多,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那身着异国服饰的士兵,握着沾满鲜血的长刀,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她看着他们,没有悲伤、没有害怕,反倒是轻轻勾起唇角,对着他们笑了笑,随即,往后一仰,急速坠下。
风夹着雪从她的耳边吹过,发出呜咽的声响,漫天的大雪,是在为她、为这覆亡的郑国而哭泣吗?
恍惚中,她听到一声叫喊,语调近乎慌乱,“若雪……”
那是沈容景的声音,她记得,那个眉眼俊秀的男子,是她这辈子最最要好,也是唯一的朋友。蓦地,思绪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郑国还是那个国力昌盛的郑国,而她也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陛下。她气喘吁吁地跑在沈容景的身后,那个调皮捣蛋的沈容景啊,抢了她的竹蜻蜓,怎么也不肯还给她。还有叶宛,也跟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追着沈容景,可那时候的她们怎么也跑不赢他,直到她累的实在不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本还笑得肆意的沈容景突然就慌了神,态度十分友好地将那竹蜻蜓还给了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小巧精致的竹蜻蜓,可真有趣,怎么都玩不腻呢。可还未等她将它捂热,一只修长的手便突然横了过来,将它夺了过去。可还未待她哭出声来,便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抢了先。
“这是我给宛儿的东西,你拿着它做什么?”
她蓦然抬头,对上齐子斐十分不友好的眼眸,唔,那眼神可真冷。她不自觉地便觉得委屈,一张小脸憋得像块红布似的,嘟嘟囔囔了半晌,才憋出句,“我不知道那是你给叶宛的。”
那时候的她可真怂,活像是谁家的草包小姐,哪里有半分昏庸无道的模样。
齐子斐夺过竹蜻蜓,便负手离开了,只留给她一个冰冷挺拔的背影。待那背影渐行渐远,终于,那早在眼睑内积蓄了许久的泪水怎么也藏不住了,一滴滴地从那眼角往下淌。见她如此,一旁的沈容景可吓坏了,一个劲地哄她,还说着些什么要将齐子斐的头给拧下来给她当球踢的浑话。
那时候,可真好。如果,如果他们都没有长大,那该有多好……
可这世上哪有如果,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当年那个飞扬跳脱的沈容景已经不在了。只是他现在在哪里呢?他逃出去了吗?还是如同他那年老的父亲一样,已经死在了大黎敌军的刀剑之下?还有那个总是对她冷冰冰的齐子斐,他又在哪里?
可这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快死了,这一次,她闭上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消失不见,朦胧中,没有杀戮、没有宫殿,只有那漫天的飞雪。
那雪,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