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气温持续攀升,午后耀目的光晕层层叠叠,炙灼的热浪拔得甚高,几近要将人烤得酥脆,榨出的焦烫油脂滚落指节末梢,淅沥地滴落在沥青路面,捣糊了一团黑,还会冒出一簇簇青烟。
有一阵风漾过,树木窸窸窣窣,氤氲的波光被剪碎,愈加地嶙峋,街口支摊卖水果的大爷脱掉了汗衫,揉皱了往脸上揩,光着膀子,胸膛前淋一些水,拿手匀一匀,骑电摩的小姑娘,一个个半蹲,车篮前探出一截脑袋的俏模样,像是一簇簇颀长的初藕。
蕊儿晌午来找李子瑜,炎热正盛。
李子瑜睡得正是酣,浑浑噩噩之间,电话铃响了一阵,不久,又是急促的敲门,一惊一乍的,她便格外气恼,拗不过翻身起床,但不吱声,去洗漱,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凑到猫眼往外看,不见身影,正当转身,却听有人嘶吼:“别装蒜,我看到你了,快开门!”
李子瑜一哆嗦,牙刷霎时挑抛出去,口腔本就有溃疡,这一下更剐伤了牙龈,一股浓烈的腥臊味,伴着满嘴的牙膏泡沫囫囵咽下去,来不及斟酌,往复观摩四周,无人,以为是白日闹鬼,再仔细辨声,才从门底缝隙见着一张人脸!
她心中一凛,赶忙开门。
姜蕊呈跪卧状,双掌垂撑,一颗扎着马尾辫的头颅枕在地面,徐徐侧旋,朝李子瑜仰视,那动作是分外地不对称,说不出怎怪,却异常惊悚,亏她能做出来。
姜蕊同时瞧见李子瑜,看后者双目瞪如铜铃大,下颌那适才干涸掉的血渍依然斑驳,就好似刚啃过人。
于是,相互吓退几米。
为免扰了邻居,李子瑜连忙迎她进来坐,梳妆的间歇,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什么‘多年同窗不见,不知近日可好’,什么‘毛不易预备出新专辑’,云云不知所以。
李子瑜插一句,问她:“你听得懂那歌吗?”
姜蕊反而看李子瑜一眼,眼里尽是不可置信,讲李子瑜这人拎不清潮流,新生代超级偶像,帅就足矣,这话似乎有些偏颇,她思忖片刻,又改口:“好玩便是了。”
李子瑜笑一笑,往她臀上拍一掌,撵她起身出门。
沿着绿道走,有一群老大爷,他们时常在那,树荫底下,在一截枯槁的树桩上摆象棋,守阵的是三老头,为首者板寸头,精神矍铄,双目精湛,左手捣拧一双红狮子头核桃,人称六爷,慕名博弈的高手众多,轮番对垒,却无一不败退。
这会儿,红方‘前马进六’,六爷高喝一句‘将’,双马饮泉,左右扑杀将门,黑方顿成死局,抓耳挠腮,只得束手就擒。
打那经过,姜蕊便走不动了,自顾地蹲在一旁,托起腮来,借缝隙观战,李子瑜去拉她,这小妮子长得敦实,李子瑜反倒是被她拽下,姜蕊拢起手掌,附耳告诉她:“这几个老爷爷常在这里下象棋,可厉害了。”
她这么一说,李子瑜是听出了名堂,敢情姜蕊是领教过了,正待讲话时,有人认出姜蕊,吆喝一尖嗓门,道:“哟,这不是前阵子,将得六爷灰头土脸的那小姑娘嘛,许久不见,今儿又来咧。”
六爷抬眼看向她俩,努一努嘴,脸色颇为不悦,说:“你这娃娃来得好哇,来整一盘。”
姜蕊曾剃了这仨老头光头,剃光头是行内术语,意指零封全胜。
几个围观的老头背着手,相互喋喋不休地唠嗑几句,话里多半是慨叹这后生可畏,姜蕊平日里憨态可掬,实不曾想有这般实力,竟是一位大隐隐于市井之中的象棋高手,李子瑜着实惊叹,又瞅这仨老顽童横肉翻飞,也不似甚善茬,这要讲栽在一个小姑娘手中,煞了威风不说,面儿挂不住,难怪叫他们窝火。
李子瑜心底不快,想扯她一把起身,免却了这些是非,姜蕊却一屁股坐上对位。
好事者侃一声:“六爷可别晚节不保,又叫这娃娃爆破喽。”
六爷撸起袖管,不耐烦地朝那人挥一挥手背,扬言上次不过是运气使然,不作数,今番定要杀姜蕊一个甲胄不留,推棋复盘的期间,蕊儿亦是照葫芦画瓢,撸起半管袖口,比之一众糙汉子们还要粗犷似的。
六爷执红方,蕊儿执黑方。
观棋者不语,执棋置陈的第一个子儿一旦落下,原本还熙攘讲笑的一干人,便全都屏息了,李子瑜虽不甚明白,可大致也晓得象棋博弈内里乾坤,大有奥妙学问,攻防战机是瞬息万变,双方厮杀百来回合,互有斩获。
目下,红方九宫,仅余将、士各一,单炮回防,黑方一马一炮叠垒,压住红方底角象位,黑方九宫,帅挂印坐中,双士互成犄角,一车守左翼,红方双车压象位,炮居车后,一马平川过河,这俨然是一场杀局。
红方,士四退五。
黑方,车9平6。
红方,将四平五。
黑方,马4进2。
红方,炮六退3。
黑方,马2退3。
红方,炮六进三。
黑方,车6进9。
红方,将五平四。
黑方,马3进4。
六爷手中盘住的核桃忽然停滞住,他面容凝重,寡言不语,身后有人讲一口河南方言,拔高了声量:“咦,好家伙,戚公平寇!”
此招实为险棋,向死而生,可若既成则无退路遁形,对方只得投子认输,六爷观微不详,以致不慎陷落,退无可退,心底是不服,他用随身带的钢壶兑一瓶盖水,盥洗一遍假牙,往地面掷干水渍,塞入嘴里,掀起汗衫下摆,说:“不行,再整一盘,小姑娘你这纯粹是投机,我如果不是落错子,这棋势早就明朗了。”
围观者嘘声一片,奚落六爷输棋还输人,切齿拊心这般的咄咄气焰,也就敢欺负人家后辈不与他计较,六爷一张黄脸,褶子里也瞧不出色泽的变化,他喝一口水,嗫嚅几回,往里吐出红枸杞,啐他们一声胡诌,净知道瞎嚷嚷。
姜蕊咯咯一笑,说:“好呀,我棋艺不精,也希望伯伯能多担待,多指教。”
又一盘下毕,六爷再度落败,败不旋踵。
六爷双目怔楞,只手倏地垂下,稍一懈怠,手中盘住的核桃便跌落,滚至脚下,唇瓣阖不严实,那一副假牙粘满了津液,忽然坠入座前的钢壶内,黄色的牙垢随之逐渐析出。
李子瑜看六爷那捂胸口的模样,真怕他羞愤以致隐疾发作,血溅三尺,那时便百口莫辩了,不待他人纷纭众说,她赶紧牵起姜蕊,鱼贯而出,身后还听到六爷没有牙,含糊其辞的呼喊:“别走呀,再整一盘,胜负还没定呢!”
姜蕊有时是聒噪,可一码归一码,李子瑜是很艳羡姜蕊的阔达与自我满足,究竟人是从什么时候忘记自己还存有童真的,年龄大了,心理作祟,常觉得有人盯梢自己,不藏匿点情绪,不装作成熟,就算作幼稚,会遭人讥讽。
一语成谶。
城市寂寥,雨很冷冽,人走远了就忘记来时的路,来的初衷,以及自己想表达的感情,厌倦了针毡般的焦躁,放纵竟成了唯一的慰藉,朝天高亢的质询看似铿锵,却化作回声,叩问自己,色厉内荏,人如此卑微,历来屈服于逼仄中,久而久之,宁可溺毙在往复的麻木里,涸泽而渔。
我们都被屠戮殆尽,苟活的,只有战战兢兢的那个自己。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其实就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过程,李子瑜曾听人讲过一个真实故事,大概是讲一个老农禁锢一个大学生的。
人性究竟能有多丑陋多虚伪?一张脸,一半若是曝在光亮,一半藏于黑暗,你会看到既善良又邪佞,拧得青面獠牙的面目,那足够令人发指。
绝望,就是当希望一点一点被蚕食,直至触及那伶仃的灵魂。
如此折磨三日,当老农再度要求女孩,女孩的精神几近奔溃了,她噙着泪,表情却是木讷的笑,坐上老农腿上,亲吻起他那粗糙的脸颊,余盛几天的光阴里,这个丑陋的躯体不分昼夜地在女孩身上蠕动,如同虫豸,当警察破门营救时,这个昔日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脖颈上拴着指粗的铁链,一丝不挂,蓬头垢面,她趴在泥泞的猪窝上舔舐着猪食,那看向救援队员的眼神,毫无生气。
人是可以被驯化的!
听起来如此悲观,如果角色变换,受害者是李子瑜,那她一定会跑,无论多少次,即便是丧失生命也无悔,我们不会屈服,因为,世界是有颜色的,火与花,笑与哭,刹那瑰丽与恒久烂漫。
我们还能尝到令人咋舌的酸甜苦辣,那这就还不算糟糕。
上天究竟待我们不薄,抬头就能看到天,伸手能抱住自己,耳边听到夏转秋的声音,梦想很远却依然值得追逐,爱与被爱都能肆意奔放,我们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不曾懈怠过思索与对反自由的抗争!
这种抗争,亘古不灭。
姜蕊在李子瑜面前打了个响指,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