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里有过这样一句话:“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就连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所以哪怕经历蚀骨的疼痛和和喘不过气的生活,只要熬过去,一切都将成为水中月、镜中花!
打化疗的第二天早上潘主任和谢医生来查房,潘主任对计鴻说道:“你家杨老师的淋巴瘤还需配合注射培门冬酶才有效。”
关于这个计鴻已在网上查询过,潘主任才提起他马上就说好。潘主任继续说道:“培门冬酶分两种,一种是国产,可以进医保报销一部分,一种是自费,不可以进医保。”
计鴻问她:“潘主任,那种效果要好一点?”
潘主任微笑着娓娓道来:“肯定是自费的效果好!”
计鴻立马不假思索道:“那就打自费的!”
正躺在床上神游的我听到他那样说马上就慌了,我问潘主任:“主任,自费的一针是多少钱啊?”
潘主任继续微笑道:“一针4200多点,每个疗程都要打。”
我犹豫看向计鴻商量道:“要不就打能进医保的?”
计鴻依然如之前一样连眼神都不给我一个便直接定下来:“主任,我们打自费的!”
苍天,又是奔溃的感觉,4200元啊,那可是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啊!
面对一个在自家媳妇身上花钱不心疼的老公,我还能说点什么?若是富裕家庭,我肯定是如受宠的公主一般骄傲自豪,可是我此时的窘境除了无奈好像也无话可说,只能祈祷这该死的淋巴瘤早日滚蛋。
计鴻一定下来,潘主任便马上打电话联系卖药的给我们送药。二十分钟后一小瓶5ml的培门冬酶便被送到护士站,那是一种需要低温保存的液体,才到护士站护士小姐姐便推着小车过来给我在肩膀上进行皮下注射。
液体才一推进身体,我就疼得头皮发麻,于是紧皱眉头咬紧牙齿。不过这次就算细细密密的痛感绵延不绝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也是纹丝不动的,要知道哪怕只是漏出一滴液体也能值好几百元。
我的人生格言是对于不必要的浪费我是绝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
那时我心疼钱的举动和心情太过无能为力,那只是第一次住院,在后面漫长的治疗中,花钱更是如流水一般!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拿钱买命更让人惶恐不安的?其实细细想来,我的紧张、心疼、无奈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那时我怕的不是淋巴瘤而是最怕忽然无钱医治。这世间就如《我不是药神》里的一句台词所说的那样:“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在正常情况下大多数有钱人的命都金贵长寿,只要一生病他们能凭手里大把钞票去到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医院找到最权威的医生打着最有效的针水!
写到这忽然倍感伤感无奈,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同理想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能分成三六九等,更无像小说《庆余年》里监察院外石碑上刻的文字所设想的那般世界:
“......我希望庆国之民,有真理可循,知礼义,守仁心,不以钱财论成败,不因权势而屈从,同情弱小,痛恨不平,危难时坚心志,无人处常自省。”
“我希望这世间,再无压迫束缚,凡生于世,都能有活着的权利,有自由的权利,亦有幸福的权利。”
“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守护生命,追求光明......”
不可否认,我们身边一定有很多人为此而奋斗努力,可惜大多都是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像作为人民教师的我们,明明都痛恨形式主义,痛恨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各种检查、表册,痛恨身边各种黑暗腐败不平等,可是啊,我们又总是小心翼翼地昧着良心溜须拍马、谄媚迎合,甚至同流合污,只要刀子没有明目张胆砍向自己的脑瓜壳都情愿睁只眼闭只眼,就算是真砍到,未曾伤筋动骨,也是抱着能忍就忍的态度。
生活在群体里的我们不是逼不得已,都不愿当那只出头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自己年少时所憎恨的模样。
还是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魑魅魍魉人鬼怪。
下午三点多钟,爸爸提着一大袋行李和一张简易行军床蹒跚找到13楼。
看到他那一刻我惊讶道:“爸爸,你怎么来了?”
计鴻看他拿的吃力,忙把他提着的东西接过来放在我睡的病床下,又从病房外提了一张椅子给他坐下休息。
爸爸干涸苍老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然后喏喏说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不来看看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爸爸更老更瘦了,头发花白稀疏,浑浊的眼睛深深陷进长满皱纹的眼窝里。年近60岁的他一年到头除了要种庄稼还要奔波于各个工地打工。有时辛苦几个月还拿不到一分工钱。中国大部分农民工的艰辛无奈他都经历过。
打量了我一会,爸爸帮我轻轻拉了拉被子,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
计鴻在一旁解释:“她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化疗针水又厉害!”
爸爸看着我恳求道:“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支撑着吃一点!吃不下东西怎么会好?”他说得很慢,语气沉重,甚至有点哽咽,但很快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怕他太担心,我随嘴应道:“好的,我会多吃点的。”
我的答应太过勉强,事实是除了每天那三袋营养液我依然连喝口水都要吐掉,闻到病房里其他病人吃饭的味道也在一旁干呕不已。
坐了一会向来少言的爸爸明显不自在,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省城大医院。
我们的病房太过昏暗逼仄,外面的走廊也如人心一般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忽然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确实让人压抑窒息。
其实大多数农村人第一次进城都是紧张不安、无所适从的。看见衣着光鲜亮丽抬头挺胸的城里人,他们是自卑的;看见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忽闪忽亮的红绿灯他们是不知所措的;走在陌生的城市中他们不敢走进大超市,也不敢靠近外面看着有点体面的饭馆;看见医院更是远远便望而却步。
看着暂时无法融入病房的爸爸我实在无法想象老实巴交又沉默寡言的他是如何从北部客运站换乘地铁过来的?
可是,那样可怜无助彷徨的爸爸并没有让我心疼多久,那时生着重病的我连带那可怜的虚荣心也跟着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最初爸爸的到来我是温暖感动的,可是到后来看他做事缩手缩脚,眼神闪烁,一副胆小怯弱模样,穿的衣服又皱巴陈旧,心里便很不是滋味,生怕他得到来而让我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心里竟隐隐希望他赶快回家!
现在想起那时的我实在可恶,明明是自己踩着父母的肩膀,走进他们未曾到过的城市,见了他们没见过的繁华,过上他们没过过的生活,到最后却掉转过头来嫌弃他们!
其实那时的我未尝不懂得:成年人的荣耀优越很少与父母有关,哪怕父母是捡垃圾的,成功的人在旁人眼里依旧成功,反之亦然。而对待父母,不管你是何种身份,只要自己敬父母、爱父母,旁人自然也不敢随意小看自己和父母。
古人言: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那些年心穷的我连狗都不如。
而我的醒悟也来得太晚,就像初中高中开家长会时,爸爸每次都兴高采烈、满心期待说要去参加,而我每次都找各种理由横加阻挠。
我怕他寒酸的穿着会让我丢脸,我更怕贫穷的我们让同学嘲笑。可是那时的我哪里懂得向来成绩优异的我却是他们心中最大的荣耀!
他们事事以我为荣,我却处处嫌弃他们......那时的我像极了舞台上的小丑,明明自己一无是处,却一边对身边最爱自己的人嫌弃厌恶,一边却对无关紧要的人小心翼翼,笑脸相陪,还得处处顾及他人感受,生怕一不小心而让他们不开心……这是病。
这世上最大的悲哀就是把无关紧要的人当祖宗供着却不自知,然后等忽然有一天幡然醒悟:为什么别人从来都不顾及我的感受,我还要处处想着怕得罪他?明明他都从来不怕得罪我啊?
是啊,明明你在那些人眼里分文不值,可为什么你就那么在意那些人的感受?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和我一样犯过这种低贱病的人?
不过现在让我想起唯一略感安慰的是,爸爸来看我的那一天和病房里的一个大叔很聊得来,还聊得很开心。
那位大叔是曲靖陆良人,睡在我对床,土拨鼠出院后,他便住进来。
那是一个壮实黝黑有趣的老头,他一住进医院,我们病房的整体氛围又上升一个档次。
他和李老师一样是老病人,已住院治疗大半年。他声音响亮浑厚,看着乐观爽快,怎么看都不像淋巴瘤患者。他似乎一直都那么快乐,唯独感觉他有点忧伤的是,当时爸爸看他一个人进医院时问他:“老大哥,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那会他的眼神稍显暗淡,声音也不像刚进病房一样嘹亮浑厚,而是有点委屈巴巴道:“小娃们忙!”不过马上他又朗声道:“虽然每次我住院都是一个人来,但是等出院时,只要他们有时间都会来帮我结账并接我回家!”
都是种地的,爸爸和他有很多共同话题,从春天种洋芋、点包谷,说到夏初栽秧,栽烤烟,然后又聊到秋天各类庄稼收成及寒冬腊月杀猪宰羊准备过年的喜庆氛围。
自从爸爸和他搭上话后,便一直面带微笑聊得不亦乐乎,似乎来医院之前的阴霾和来医院后的不安都被一扫而空;大爷则一直侃侃而谈,说到高兴处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第二天中午,爸爸说看到计鴻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很放心,他要回家去照看鸡猪牲口!我说好。
确实,不管是我吃饭、上厕所还是输液吃药、洗漱,都是计鴻一人在做,爸爸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都插不上手。
他不会按电梯,也不会刷卡打饭,认识的字不多,好多楼层他都不清楚,他来照顾我所起的作用并不大。
于是爸爸继续背起他出门在外的大行李袋和提着简易折叠床回家。本来他想把床留给计鴻,但计鴻嫌麻烦,想着和我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凑合着睡要方便一点。
看着爸爸瘦小单薄的背影走出病房,我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
现在想来,我是不争气的,若大学一毕业横下心好好看书考公务员也不至于混成这般;若眼界长远一点在萨满乡当特岗教师时不每个月儿女情长,思念成灾不顾严重晕车跑出来和计鴻见一面,或许现在的我也不会如此狼狈落魄;更不会让爱我的人四处奔波。
可时间怎会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