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8月,夏姑娘终于褪去往昔的几分青涩,换上一身妖冶的晚礼服,只为随时给苍生一个火热的拥抱,让你在耀眼的骄阳下倍享身心的火辣辣。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不会就只有两套衣服吧?”
林间小溪边,爱德华把双手垫在脑后,惬意地斜躺在一棵参天古木之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阳光透过头顶绿叶的缝隙,撒下一地星罗棋布的金沙。他没有穿军装,只是像普通的青年工人一样套着背心和卡其布短裤。
威廉公爵坐在一边,他从城堡里搬来了个小凳子,此时正在阅读一部不知哪朝哪代的诗篇。爱德华的问题让他不由把目光扫到自己身上的白衬衫上。“西装衬衫,骠骑兵夹克,老兄,两点一线又不一定非得是直线,你大可以画出一条曲线,在路上放轻松一点,依我看,你有时太正经了,正经到累了。”
“这个嘛……你想看我贴地气的一面?”公爵合上诗集,四下打量着郁郁葱葱的森林。他注意到爱德华好奇的目光,其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戏谑,仿佛在善意地嘲笑道,你真的放松过吗?
到达舒瓦茨公国后,爱德华和莫妮卡才真正放松下来,享受难得的和平时光。威廉公爵平日也是赋闲,就带着他们在公国里四处闲逛,介绍些风土人情。盛夏已至,就算是阴森的古堡也闷热难奈,公爵就带着他俩去城堡边的树林乘凉郊游。
看着爱德华舒适的样子,威廉公爵不由在心中一声轻叹。他们比谁都更清楚,虚伪的和平带来的不过是短暂的安闲,这一纸脆弱的条约随时可能被接踵而至的血与火生生撕碎。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还能及时转变心态享受自在的生命,属实难能可贵。
好,就让你看看我放松的样子。
威廉公爵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小溪边上的莫妮卡身上。毕竟是女孩子,到公国后没多久就换下戎装,一条淡蓝色的裙子裹着曲线优雅的身子。细碎的阳光轻轻踩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没有任何脂粉的渍染,就显得格外细腻光滑,在加上清澈的溪水的映照,仿佛涂上一层上好的羊脂膏,让人忍不住轻轻捏一下。
鸟声啁啾,她也轻轻哼着歌,玩着水。她把鞋子放在一边,光脚浸在潺潺的溪水中,手中捧着路上采摘的野花,似乎正在研究要怎么装点自己的草帽。离开矿井后,沐浴在地表新鲜的空气与充足的阳光之下,即使多有战乱,你依然可以为年轻的恢复力而惊讶。她的肌肤不再是劳碌时仿佛蒙上尘埃的象牙,生命与活力的血色微微蕴藏其中,让原本的艺术品真正活了起来,真正焕发出光泽。尽管手与脚依然留下了劳作的刻印,可相比贵族小姐弹指欲破的足肤和纤纤玉手,这份质朴的粗糙反而更平添了几分真实与充实感。
“你知道,夏天和少女的联系吗?”威廉公爵凑到爱德华耳边,神神秘秘地悄声说道。
“哦?说来听听?”
“嘿嘿,少女的裙子就像夏天的夜,越来越短,越来越薄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得给你颁两个奖,一个是冷笑话奖,一个是衣冠禽兽奖。”
可爱德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笑就停不下来。这笑声仿佛有魔力般感染了公爵,他不知为何,也只是越想越好笑,而且越是憋着,越是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越是忍俊不禁。到最后,两个人都着了魔一样捧腹大笑。
“啊呀啊呀,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莫妮卡走了过来,一手提着鞋,一手拿着刚刚用鲜花装点过的草帽,赤裸的脚丫踩着潮湿的泥土,留下一串小小的足迹。“没啥,没啥!”他们也可算喘过气来,揉着肚子,靠着大树打哈哈。
“幼稚…”
莫妮卡抿着樱桃小嘴,嫣然一笑。
就这样,8月很快就在欢愉的气氛里溜走了一半。威廉公爵也发现,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三人逐渐放下尴尬与腼腆,正视彼此之间的特殊感情。他和爱德华,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对手,威廉明白收复家乡,争取独立便是爱德华的使命和生命,他们终有一天会在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里对峙,甚至决死,但这并不妨碍惺惺相惜和深厚的友谊。而莫妮卡,第一次见面她就偷走了公爵的心,那份纯真的美,那份纯澈的心灵,那份临危不乱的勇气和智慧。同时他也得接受,她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港湾,莫妮卡能给予自己的也许可以超过友情,但她只会把忠贞的爱与爱德华共同品味。同时,威廉公爵自己也可以真正毫无羁绊地把一切对另一个少女诉说,告诉她自己的感情,抱住她颤动不已的心。
剪不断,理还乱,倘若在尊重与理解里重拾丝线的始末,便是彼此的幸福。
可平静,却在8月27日的清晨被打破了。
刚刚摊开报纸的公爵站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胳膊肘碰翻了咖啡杯,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传遍了整个房间。爱德华和莫妮卡忙扶住他,也瞥见了报纸的头条。
“圣赫斯堡市民暴动!”
或者说,一场革命。
市民们走上街道游行示威,抗议皇帝的独断专行,与军警发生短暂冲突。威廉公爵明白,约瑟夫五世登基后,会一步步收回年幼时被分制的皇权。从朝廷里威望最高也最被弄臣痛恨的老师和自己开始,一点点重回至高之位。可这一次,他想要一口吃掉半个议会。
尽管赫斯的议会只是粉饰门面的形式主义,皇帝和宰相掌握大权,可它多多少少也算民主民权的一种体现。现在皇帝不顾反对要改组议会,一下子戳中了启蒙思想熏陶下的市民阶级紧绷的神经。
而布列塔尼革命的初步胜利,更是给了他们先例和示范。人生而平等,统治者应当是人民公仆,为造福人民维护民权自由而统治。现在,一个没什么威望的皇帝正愚笨地扯下议会这块遮羞布,向世界宣布皇权专制的倒车,要没收那些前人流血流泪牺牲争夺来的自由和民主。
我们为什么不能推翻他?
更可怕的是,那些早就渴望掌权的议员,那些被赶出权力中心心怀鬼胎的容克贵族,会推波助澜。
“我得赶快去一趟首都,大事不妙。”
威廉公爵脸色铁青,他唤来家仆,匆匆收拾好行囊并准备好马匹。当他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爱德华和莫妮卡看见他已经换上骷髅骠骑兵上将军装。
“这件事非同小可,布列塔尼革命已经从光荣的革命演变成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权夺利了。”爱德华严肃地看着威廉。
“没错,我理解他们,我理解他们所说的人权自由,可我也有义务对我的君主效忠,承诺必达。”
威廉公爵点点头,他与爱德华和莫妮卡简短地道了别便下了楼。临行前,他叮嘱仆人,一旦布列塔尼被拖入第二次战争,尽一切可能瞒住他们,留住他们。
星夜兼程,威廉公爵于29日早9时抵达首都郊外。此时革命之火已经以圣赫斯堡为中心辐射到北方大大小小十几个邦,一路上愈发浓重的火药味已经让他坐立不安。就在他下榻的郊外旅馆里,店老板还向他诉苦说暴动让生意一落千丈,还强迫他在墙上印宣传标语。
不幸中的万幸,秩序还在。有了上次安哈尔特侯爵叛乱的教训,首都常备军始终处于待命状态,和警察一起负责维持秩序。面对全副武装的帝国军队,民众也只敢罢工后在固定的时间沿着首都中心大道一路游行到皇宫门口,与荷枪实弹的陆军对峙。
其中闹得最凶的,以及作为游行队伍前锋的,是圣赫斯堡几所大学的学生。他们咬破指尖,用血在白布上写下龙飞凤舞的“自由”“人权”两个单词,走在队伍最前面,眼睛里誓不罢休的火焰熊熊燃烧。一人领头,千呼百应,响彻云霄,直到领头者喉咙嘶哑才有人来顶替他。他们也是最容易被激怒的群体,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捋起袖子,暴起青筋,冷冰冰的目光挑衅地看着周围,随时准备冲上去搏斗。
公爵用接下来一天仔细研究了游行示威人群的行径路线和时间,次日,也就是8月30日早晨,他穿好骠骑兵坎肩,把特意携带的大大小小的勋章别在左胸前,帽檐上的银色骷髅标志也擦得锃亮。挎上弯刀,翻身上马,就这样单人独骑缓缓走向城门。
近卫部队的卫兵哪个不认识他?连忙躬身行礼,威廉公爵也向他们点点头,就这样向沿着中央大道向喧嚣一片的皇宫那儿走去。此时,只听两侧大街小巷里的呐喊呼号越发逼近,有规律的声浪仿佛战场上墙式冲锋的骑兵,不住地撞击着大地与公爵的胸膛。终于为首几个举标牌的学生从转角处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次第出现了衣着各异,熙熙攘攘的人群,手中高举着农具火把,呼喊着“民主自由”的口号,大有揭竿而起之势。
威廉公爵什么都没说,他胯下的战马打着不耐烦的响鼻,不住地用前蹄刨踢着石板路。“我们走。”一声轻语,公爵轻轻夹紧马腹,双手握持着缰绳,迎着满街涌动的人头昂首挺胸,自在而去。
当狂热的,一眼望去见不到滴的人群看着他们眼中的民族英雄抬着头,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缓缓骑马而来时,那份躁动逐渐演变为沉默,甚至是些许的慌乱和恐惧。公爵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丝毫不在意他们众多的人数,战马依然迈着悠闲而平稳的小步。他的面庞,与其说是默然,不如说是平静,没有一丝神色的浮现,也无法窥探任何内心的波动,只有淡然到冷酷的寂静。
他骑着马的身影在人们的瞳孔中愈发放大。那帽檐上闪着冷冷银光的白骷髅,那腰间不知饱饮了多少鲜血的弧刃弯刀,还有胸前一排光芒闪烁的勋章,每一枚都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都是一场白刃相接的血战。终于有人在那压抑的沉默中屈服,收起手中的物品,默默退到一边,然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公爵面前的人群逐渐自动分开一条小道,让他通过。
“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在人海中,公爵慢慢环顾四周,大声说道。
他就这样单人独骑来到了皇宫门口。在那儿,他的老部下赫伯特刚为维持秩序忙的焦头烂额,现在看到威廉公爵脸上冷冷的表情,他也不由吓了一跳,忙把公爵拉到保安室里。
“殿下。”
“宰相大人呢?”
赫伯特紧张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凑到公爵耳畔悄悄说道:
“在伏尔加处理外交事务,是陛下让他去的。”
紧接着,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公爵。显然,逐渐长大的陛下对权力展现出一如古今王者般巨大的掌控欲,这次强行改组议会的起因,就是议会没有批准皇帝改动财产税和以皇帝及国家的名义垄断部分军工产业,议员认为这是对私有财产的侵犯、对民权的践踏也是对商业竞争的蔑视,但皇帝认为国家必须掌控这些命脉支柱,并且保持充足的国库来投资新征服地区的发展,确保赫斯对这些新区的掌控力。
事实上,对这些老油条议员来说,皇帝完全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没什么威慑力。只有老宰相才有足够的手段和威望让他们低声下气。现在趁他们君臣不和,议员们卯足了劲想扩大议会权力,怎能容忍小皇帝进来插一脚?皇帝也迫切地想干些大事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双方的火药味也逐渐浓了起来。
议会先下手为强,虽然不管法律如何变更,都脱离不了当权者以此掌控被统治阶级的事实,但正值布列塔尼大革命闹得满城风雨,人民迫切希望获得民主自由,那些议会中的大资本家利用这点把此事宣扬成皇帝要开历史的倒车巩固王权,还重金收买了部分工头、学生组织头目来给皇帝贴上诸如“独裁暴君”的标签,一下诱得了底层民众和部分中产阶级的支持。皇帝也不甘示弱,他立即运用容克贵族强大的军事力量维持秩序,并向议会施压。一来二去,事情就这样僵持住了。
“最后,殿下,陛下看见你不会高兴的。我冒昧说一句,陛下认为解决这次暴动是他实力的彰显,他绝不容许德高望重的您插进来。他对你和宰相大人的刁难,都是为自己至高无上的王座铺平道路。”
赫伯特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怎会不知?奈何大局为重,而且我立过誓言,为了我的皇帝和国家不惜一切。”
公爵轻轻摇了摇头。赫伯特还想说些什么,可刚一开口,他背后飘来的话语就吓得他脸色苍白。
“司令先生,陛下希望威廉殿下去见他。”
这是一个皇宫内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保安室窗口。他们只能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然后由内侍领着威廉,向皇宫里走去。
穿过熟悉的宫廷,再一次见到皇帝,威廉公爵习惯性地行屈膝礼,却被约瑟夫轻轻叫了起来。这是一间皇帝的私人会客室,约瑟夫已经屏退众人。
“陛下。”
“威廉爱卿,朕知错了。”
威廉公爵顿时呆在原地,皇帝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双手扶额,微微颤抖,懊悔与焦躁写满了脸庞。
“朕不该听信谗言,妒贤嫉能,荒废朝政,朕之罪甚矣!然如今国危矣,万望爱卿不计前嫌,救国于水火之中!”
约瑟夫站起身,走到威廉跟前,握住他的手,真诚而恳切的目光直透他的心灵。公爵已经完全愣住,等他从恍惚里回过神来,连忙跪在地上,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言毕,君臣不语,唯有默默垂泪。那一瞬间,威廉觉得他的诺言并不是没有回报。
约瑟夫五世皇帝真诚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向威廉道歉,并对自己在关键时刻还支走老宰相懊悔不已。他向威廉说明了这些日子首都暴动的状况,并且告诉他自己会于9月2日在皇宫前举行一场公开演讲,安抚民众,他希望威廉也能参与,作为人们心中的民族英雄先上台讲话来维持稳定。
虽然对皇帝的做法感到不妥,但不论如何,他的出发点倒也是为国家着想,只是过于激进且扩大自身权力的性质。威廉公爵当然答应了这个请求,接下来,就是准备一篇让皇帝和群众都满意的演讲稿,期待这次事件尽快画上句号。
9月2号清晨,天阴沉沉的。
威廉公爵已经把斟酌了数个夜晚的稿子烂熟于心。他也对着镜子和士兵们排练过数次,一字一句也都交给皇帝过了目。此时在皇宫门口已经搭起了一个木质临时演讲台,后面的竖板上挂着一面巨幅赫斯黑鹰旗帜。皇家礼炮队和军乐队一字排开分列演讲台下的左右,他们是专业的仪仗队,尽显皇室威严。皇帝对外公布说这是一次全民参与的公开谈判大会,因此熙熙攘攘,不管是否是起义者的民众都挤来观看会场。正对演讲台的是起义者的游行大队,依然是人头攒动,各个拿着工具武器,看来他们不亲眼见着皇帝妥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也许是为了彰显诚意,皇帝允许他们带着武器进入会场。
一番无关痛痒的开幕致辞后,由威廉公爵首先上台演讲。他清了清嗓子,在侍者引领下走到演讲台中央,正对黑压压的游行队伍。
“我的同胞们,我的兄弟姐妹们。今天我站在这儿,希望把公正和正义,带给每一个参会者……”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一声枪响,打断了他所有可能的慷慨激昂。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公爵左胸心脏位置炸出一朵鲜血的红莲,他倒了下去,在台上抽搐着,嘴角也留下殷红色的血液。
在黑暗抹去所有视野之前,威廉公爵只看见惊慌失措鸟兽散的人群,冲上来手忙脚乱把他抬下去的士兵,还有皇帝屹立的身躯,约瑟夫在士兵簇拥下,似乎正愤怒地呐喊着什么,控诉着什么。
紧接着,皇帝手一挥。
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世界仿佛正离他远去。在冰冷的黑暗里,他听见仪仗队的位置传来火炮的轰鸣。而且从那细碎的呼啸来看,火炮装填的是霰弹。
就像爱德华说的,他太累了,他的头歪下去,陷入了一场最为安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