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忠实的仆人威廉在此,请问有何吩咐?”
深夜,皇帝约瑟夫五世突如其来的召见,让威廉公爵大感不解。本以为老师弗莱德里希也会在,哪想偌大的会议厅只有皇帝一人,安静得连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爱卿,依你所见,赫斯周边诸国如何啊?”
皇帝站起来,把一副大陆政治局势图摊开在长桌上,这让公爵更是摸不着头脑。他思考了一下,便起身指着雄据大陆中西侧的布列塔尼帝国说道:
“依微臣愚见,赫斯与布列塔尼必有一战。”见皇帝在认真听着,公爵吸了口气,继续说,“伏尔加刚与我们交战,彼此知根知底,他们的西扩又差不多到了极限,会把注意力放在远东,米哈伊尔元帅又以谨慎闻名,因此,伏尔加的威胁可以暂时排除。”
“再看东帝国,或者说他们领导的日耳曼罗马大帝国,可谓摇摇欲坠,泥足巨人,诸侯勾心斗角,皇帝难以掌控朝堂,改革派与保守派互相猜忌,虽然军队依旧强大,更有名将洛伦茨大公、斐迪南亲王相助,但这不过是落日余晖。昔日约瑟夫大王给他们的痛击依然在震慑着他们,现在彼此关系缓和,我们的文化又相近,他们没有对我们宣战的理由。”
“而海上霸主,自称日不落帝国的维多利亚联合帝国,海军世界无敌,然陆军颇为孱弱,虽说质量不错,但数量不足,又要管理广大殖民地,和我们关系又不错,我们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他们倒要我们均衡大陆格局,因而他们是我们,至少暂时是可靠的盟友。”
“可是布列塔尼帝国就不同了。作为昔日大陆第一强国,太阳王一国战两洲的壮举可谓前无古人。现在维多利亚已经威胁了他们的海外殖民地利益,赫斯的崛起又给他们造成大陆上的压力,他们绝对不会坐看一个强国的崛起,挑战他们的陆地霸权。我听闻现在的布王菲利普十六世性格优柔寡断,不理朝政,市民运动频繁,若菲利普为了转移国内视线,或者进一步思考,如果市民造反了,这都会给赫斯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
“很好,很好。”
皇帝点了点头,突然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爱卿,朕比之朕叔公,约瑟夫大王,又是如何啊?”
公爵不敢回答。
谁都知道整个赫斯帝国,包括她高效的吏治、强悍的军队,以及今天在大陆上的一席之地,都是昔日约瑟夫大王的遗产。他文治武功无所不能,广交大陆名流,无论是保守派还是激进派都对他盛赞,而今天的皇宫也是他亲自设计的。
还有一点就是,威廉公爵的祖母正是约瑟夫大帝的亲妹妹。
“唉,”皇帝叹了一口气,无言地望着墙上约瑟夫大王的巨幅画像。良久,他才转过头。
“爱卿,朕不及大王远矣!”他摇了摇头,转而认真起来,“如卿所言,赫斯与布列塔尼必有一战,朕需要一员封疆大吏驻守边疆,威慑布列塔尼!爱卿久为帝国效力,统一帝国,横扫伏尔加,平定叛乱,四海闻名。朕与议会商讨后一致同意,今日加卿为帝国元帅,领皇后燧发枪军团坐镇西南,明日就职典礼结束后就提兵出征。”
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威廉公爵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呆住了,一切思绪揣度都瞬间搅成一团浆糊,脑袋更是嗡嗡作响,直让人昏天黑地。他脸上流露着用欢喜掩抑的悲凉,颤颤巍巍地扶住额头,用同样打着哆嗦的哀求的语气说道:
“陛下,约瑟夫大王创建骷髅骠骑兵之日,也是微臣祖父接手这只军团之时。70年来,微臣家族三代人皆为骷髅骠骑兵的指挥,臣祖父、父亲恪尽职守,皆于任上殁于王事,此臣之荣幸也。微臣15岁正式参军入职,17岁初上战场,与一众兄弟出生入死5年,虽蒙陛下隆恩,怎忍贪一人荣华弃兄弟而去?况且皇后燧发枪军团是步兵军团,而臣自幼研习骑兵战术,指挥步兵的经验也仅限于气枪兵这一特殊部队,若指挥正规步兵军团,恐怕会辜负陛下的厚望。恳请陛下让臣继续指挥骷髅骠骑兵,臣当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不负陛下隆恩与祖上荣光。”
公爵战战兢兢地保持着谦卑的姿势,然而皇帝只是摇摇头。“爱卿不必多言,这是朕与大家的决定,望卿为了国家,也为了所有赫斯人民,继续努力!今天就到这里吧,明日就举行元帅授勋典礼。”
皇帝抛下这一句话,只是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甚至看也没看公爵一眼,就背着手快步晃出了会议室,落下公爵一个人怔在原地,只剩下孑然的灰头土脸。许久,他反应过来,就像被子弹击穿心脏一样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想就在这儿大哭一场,可他哭不出来。
对了,还有宰相大人!
像暴风雨中突然望见港口的灯光,公爵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哪想刚跌跌撞撞走出门口,就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两个近卫掷弹兵撞个满怀。
“大元帅,陛下请您就在皇宫侧厢休息。”他们连忙行了个军礼,又不失礼貌地退让到一边,挡住门口,“这边有请。”
这下,公爵终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次日清晨,仆人像往常一样为早起的老宰相弗莱德里希送上早报、热咖啡与黄油面包,然而他刚刚退出办公室,就听见一声苍老的惊叫与杯盘翻倒的动静。他忙推开门走进去,就见着办公桌上一片狼藉,棕黑色咖啡把摊开的报纸弄得一塌糊涂,宰相站在那儿,双手撑着桌子,白色制服上也泼满了咖啡,脸色像刚开火的榴弹炮。
“给我拿套干净的西装,快。”他低声说了一句。
头条上是森然的白纸黑字:威廉公爵当选帝国大元帅。
他匆匆穿过街道,也不搭理卫兵殷勤的问候就径直走进皇宫,敲开皇帝的书房大门。年轻的皇帝正坐在这儿,悠闲地喝着牛奶。
“陛下”他忙鞠了一躬,“老臣失礼了。听闻今日威廉公爵蒙陛下隆恩将加封为帝国大元帅,老臣深感陛下决断之英明,只是公爵世家乃近卫骑兵统帅,久卫王都忠心不二今日却要领步兵军团镇守边疆,老臣实不知陛下高见如何。”
“威廉公爵久为朕效力,论功当为元帅。而布列塔尼帝国又是我国心腹大患,坐镇边疆之大将非威廉莫属。至于骷髅骠骑兵,朕自有安排,请老师放心。”皇帝脸上带着信心满满的微笑,“另外,朕听闻老师与伏尔加肱股大臣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相交甚厚,今伏尔加新败,然觊觎赫斯领土之心不死,朕希望老师即日出使伏尔加,借米哈伊尔稳住沙皇。”
最后,他加重了语气,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说道:
“朕已省事,老师无需多虑。”
说罢,他便一挥手,仆人便走上来为他撤下早餐盘。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翻出早已写好的印有皇室图章的外交信件,塞到老宰相手上。
很快,在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厅,明媚的阳光穿过大理石柱的间隙,为地上的金边红地毯再次渡上一层奢靡的淡金色。满朝文武齐聚一堂,鲜花掌声夹杂着欢呼,在心照不宣的羡慕嫉妒恨与不知所云的窃窃私语陪伴下,乘着欢腾的鼓乐笙箫一起扑向威廉公爵。皇帝亲自走到他面前,赐予他配着金色绶带的帝国元帅礼服和权杖,威廉公爵也只好装作欢欣鼓舞地,迎着他的皇帝意味深长的微笑接下这份所谓的馈赠。现在,他站在那儿,两手握着权杖,只觉这上午的阳关格外刺眼,恨不得要连同周遭的喧哗一齐把自己淹没。当这场荒谬的狂欢落下帷幕,当香槟喷洒在地从甘醴沦为亟待清理的污垢,皇宫的大门也缓缓开启,他眼前只剩下笔直的通往城门与地平线的大道,和扫荡在脖颈与面颊,刺骨逼人的寒风阵阵。当他披着金色的阳光,宛若死尸灰烬般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他背后留下的,那些朝臣们九分得意的欢笑与掌声,也终于变成了十分得意的弹冠相庆。
就在皇宫围墙大门口,威廉公爵遇见了老宰相弗莱德里希。他的眼中除了混浊,便是冷到死寂的虚无。老宰相一身要出远门的打扮,手中拎着公文包,身后的街角便是皇家特使马车和忙碌的搬运工。
“师父……”可公爵又能说什么?纵使有千言万语,话到跟前也只作无语凝噎,哽在喉头。眼见红日当空,大街小巷俱是一片热闹祥和,只有他们俩师徒空落落面对彼此,仿佛在参加一场注定到来的葬礼。
老宰相走上前,轻轻抱了一下公爵,又用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去,多加保重!切记!切记!”
他像是对自己,又是对公爵认真说着。说罢便转身,拖着被阳光拉长拉重的影子缓缓踱步到车上。只听车夫吆喝,骏马嘶鸣,车轱辘便在威廉公爵的目送下越发渺小,逐渐消逝在人群的熙攘里。
又只剩下他一人茕然独立。
这个消息传到军营,一切胜利的欢欣鼓舞都在刹那黯然失色。格兰妮亚站起来一拳砸在桌上,可除了气得浑身发抖,她说不出一句话。赫伯特仿佛被雷劈一般呆在原地,他手中的马刀滑落在地。良久,当恍惚被无尽的哀伤淹没,他也只能把脸深埋进双臂。
公爵来了,那些追随他的家族征战一辈子的骠骑兵们站起来,无论年长年少每个人的眼中尽是泪光荡漾。公爵从他们身边转过去,再次或者是最后一次端详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贪婪地把他们帽檐上的骷髅用目光搜刮过一边又一边,直到他走过每个人的身边,重新回到他们面前。
公爵向所有人深鞠一躬。
“我的兄弟们……”他的声音被哽咽掐断,但又重新吸了一口气,“今天,我……我将离你们远去。感谢各位陪伴我的家族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希望今后,我不在的日子里,诸君,也要继续努力!”他的视线被夺眶而出的泪水阻断,他也只是任那温热的泪珠顺着脸庞滚落,“我不能与你们所有人一一道别,我………我,”
公爵颤抖着,来到一旁那经历过数次战火早已伤痕累累的军旗旁,深情地吻了下去,战争的硝烟味儿扑鼻而来,无比熟悉与想念,但绝不沁人心脾。
“就用这个吻,来和大家告别吧!再见了,我的兄弟们!记住我,我也会记住你们所有人,记住我们骷髅骠骑兵的故事!再见了,兄弟们!”
他只得硬下心来,带着无限的落寞回过头,刚走出一两步,又拗不过战栗的心回过头,快步走到格兰妮亚与赫伯特面前。威廉公爵像老宰相一样,与他们两人拥抱,又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替我照顾好大家!”
言毕,唯有死寂。公爵转过身,大踏步离开了军营。
回到住处,显然很多人比他还急着要去上任。房东已经往公寓门口挂上了“待出租”的招牌,楼下是早已整装待发的马车,而朝臣们派来的仆人也已经在门口,随时准备帮公爵收拾行装,甚至有人劝公爵什么也不用拿,因为元帅府里是因有尽有,总之是劝着公爵赶快乘上马车。
收拾好细软盘缠,最后环顾一下自己生活了数年的首都公寓,威廉公爵轻叹一声,在仆人的簇拥下登上马车。车夫一扬鞭,骏马四蹄奔腾,不一会儿,圣赫斯堡就只是尘埃中地平线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2月3日,威廉公爵离开圣赫斯堡,赴帝国西北下西伐利亚省首府杜塞尔市任帝国元帅,2月10日正式上任,总领皇后燧发枪军团、杜塞尔燧发枪团、边境猎兵团等军共计三万余人,全是各色步兵。然而归公爵管辖的一个胸甲骑兵团和数个龙骑兵次团整合起来也只有五千余人。庞大的军队带来的是高度紧张的指挥系统,公爵无法向从前一样凭自身一人管理一支军队,让所有人团结在他的个人魅力下高效运作。他只好借助参谋部,把权力下放给诸将军。然而公爵很快发现低效的参谋部让每一个简单的指令都无比复杂化,将军们的争论不休或莫衷一是经常贻误时机。更糟糕的是,他的将军不是依托父母势力来挂职的青年纨绔子弟,就是年事已高尸位素餐的糟老头子,西线边境的和平更是让他们早已忘却了战争的滋味。
一来二去,在谈心,劝说甚至是炒鱿鱼和耳光的威胁都无济于事后,公爵终于发现他几乎所有的将军都只关心金钱与权力斗争,而动任何一人的结果都是与帝国上层牢牢交织的权贵利益网交恶。这让公爵心都懒了,每日看过军队敷衍的汇报以及勒令他们务必完成训练,便去市里闲逛,或者搜集书籍,或者干脆在小酒馆里买醉——这儿临近布列塔尼,竟然只出售劣质的麦芽酒和啤酒!这无疑让公爵更是恼火。
转眼间冬去春来,自告别首都与骷髅骠骑兵军团已是两月之久。听闻赫伯特已经转正,总领骷髅骠骑兵与气枪兵,公爵到也放下心来——至少皇帝没有荒唐到把这支精锐部队糟蹋掉。现在眼见到了四月初,大地一片春意盎然,各国商旅在大街上川流不息,一派繁华祥和之景,公爵不觉游兴大发,便向皇帝申请了假期。“既然陛下想让我和老师闲着,那我就干脆闲着!”果然,朝廷准假,一准就是半年。
赫斯帝国的下西伐利亚省与布列塔尼帝国和日耳曼罗马帝国相邻,交界处一连串星罗棋布的城市俱是风景如画,游人如织。威廉公爵便带着他忠实的战马与刀枪,轻装简从进入布列塔尼帝国游玩。他的第一站是同样位于三国边境,离杜塞尔市不远的夜丘省蒂法市——那儿有他最爱的勃艮第夜丘葡萄酒,城市也以酒文化名扬大陆。
当然,一个人喝也只能喝个寂寞,恰巧从一个东帝国的旅行者口中,威廉公爵得知威震大陆的东帝国名将——洛伦茨大公也是于边境赋闲。对于这位出生皇族,年纪轻轻便投身军旅且展现出卓越才能,让老宰相都叹为少年英雄的奇人,公爵也是充满好奇和敬佩,当然还有同龄人之间的好胜心——洛伦茨大公与威廉同龄。可惜连年的征战让他们只是于官方通信上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姓名。现在既然无事,何不来认识一下这位东帝国的传奇?于是,还在去夜丘的路上,威廉公爵便伏案手书信件一封,令仆人火速捎去东帝国。
不久便接到邀请函的洛伦茨大公欣然动身。他对于威廉公爵也是早有耳闻,平日就颇有结交之意,最近又受亲哥哥——东帝国皇帝利奥波德猜忌而于边境赋闲,怎能不感同身受?于是,取得朝廷的准假书,并让精通炮兵战术、同样是青年名将的弟弟法比安大公暂时接管边防军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前往夜丘区蒂法市,会见他的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