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白狐儿脸站在听潮亭三楼外廊,很难相信这座七王中占地规模仅次于燕剌王的北凉王府没有一个主子。不说王妃早逝,摘去大柱国头衔的徐骁远在京师,连那个世子殿下都跑出了北凉,长女徐脂虎还好,嫁人后到底是一瓢泼出去的水,次女徐渭熊夺魁了不以貌取人只以才华评定的胭脂副榜,仍在上阴学宫求学,而北凉王的幼子黄蛮儿徐龙象则在龙虎山修行,这让白狐儿脸偶然偷闲出神时有些哑然自嘲。当初遇到与难民乞丐差不多的徐草包,哪里会想到能有今天的登上听潮阁三楼,原本已经做好与北凉王做买卖的最坏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在这听潮亭里遍览群书,后来借徐凤年绣冬、春雷双刀,谈不上什么后悔心疼,对他来说,除了留着命练刀,没什么舍不得、放不下。
来看那驼背微瘸的老人,总有些由衷的佩服。
河所至,皆为我离阳王朝之臣妾。”
直是匪夷所思。
“南宫先生,难得看到你偷懒。”
李,大体上是一人谋略一人决断,其中赵长陵擅长阳谋,李义山侧重阴谋,众多有损阴德的绝户计皆是出自他手,两人合璧,配合得天衣无缝。赵长陵呕血病逝于西蜀国境内,是非功过终是难逃过眼云烟,而李义山留在听潮亭给北凉王出谋划策,只不过看他气色,也是病入膏肓,不像长寿人。确实,白狐儿脸双手扶在微凉的栏杆上,思绪万千。他与世人一样,以往对打天下打下这座尊荣府邸的徐骁怀有不小成见,只是这一年多待下来,再回头“内外十一夷,敢称兵杖者,立斩之。”“天下疆土,凡日月所照,山这两句豪言壮语,并不是那些诗坛文豪的纸上谈兵,而是出自因胸无点墨多年被士子诟病的匹夫徐骁之口,更难能可贵的是徐骁几乎做到了!这简白狐儿脸身后传来冷清嗓音,略带着笑意。白狐儿脸转身,望着眼前男子,摇头道:“不敢被李军师称作先生。”
“恭喜登上三楼,比我想的要快上一年时间。”
来者正是国士李义山,在那人才辈出、策士璀璨的春秋国战中,他依然是最出类拔萃的。当年此人与西蜀人赵长陵并称徐人屠的左膀右臂,左赵右当年西蜀破国,顺势灭去数个反复无常的南蛮豪强,正是李义山提出高于车轮者,不管妇孺,皆杀。蜀州至今提及李义山,都可让小儿止啼。这等不计阳福阴德都要建功的人士,怎能活得长久?
白狐儿脸问道:“有一事不解,想请教李军师。”
李义山点点头,微笑道:“请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狐儿脸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北凉王公认仅是能领兵的将才,而非能将将者的帅才。春秋国战,其余三大名将极少如北凉王这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西垒壁一战,无疑是史上兵甲最盛的一场巅峰国战,但他仍是把指挥权大胆交由你与那陈芝豹,亲率精锐铁骑直捣黄龙。那为何北凉军只能姓徐,而不是其他?”
李义山望向无人抛饵便永远寂静的听潮湖,轻轻笑道:“当年我与赵长陵也争执过这个问题,谁都没说服谁。答案不在我这里,在徐骁、徐凤年父子手中,南宫先生大可以继续冷眼旁观。赵长陵这人啊,可惜生在了乱世,否则肯定是治世能臣,不比张巨鹿差。那时候我与他最大的分歧便在以后谁来执掌北凉军,是徐家子孙,还是谁?所以我与徐骁说幸好赵长陵死早了,以他嫉恶如仇以及非黑即白的刚烈性格,不管咱们的世子殿下是真韬晦还是假纨绔,都瞧不顺眼啊。我呢,运筹帷幄之中制胜千里之外,大概是比不上他,但脾气要好上很多,所以才能活得比他长。要不你以为徐凤年那家伙为何三天两头来送酒给我喝?这小子,精明着呢。赵长陵不喜欢这类小聪明,我反而很欣赏。再就是他做军师时,都在军帐内事必躬亲,我比较懒散,所以许多事情都能看在眼中,多知道些世子的心性。这家伙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次因为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事,惹恼了王妃,罚这小子抬臂提着两本书面壁思过,才多大的孩子,能提多久?但他坚持着不肯认错,又不愿意偷懒,便头顶一本,嘴里咬着一本,这根骨性子,确实与王妃一般无二啊。当然,这点小事,说明不了什么,咱们世子殿下以后能否顺利世袭罔替,接掌三十万铁骑,还不好说。”
白狐儿脸犹豫了一下问道:“就不担心那小人屠?”
李义山怕冷,便是伏天时分,可在这清凉山上听潮亭,夜中仍是凉风习习,他忙提起葫芦酒壶喝了口暖胃,这才喟然叹道:“徐骁似乎不怕,可我却怕得很。连南宫先生这种外人都看出来了,当局对峙的世子殿下与陈芝豹如何不心知肚明?一想到这陈芝豹西垒壁前单骑独行拖死武圣叶白夔妻女的手段,我不得不怕啊。也许你不知道,陈芝豹剑术不俗,最出彩的仍是枪法,比起当年枪仙王绣,也就是他的师父,足可并肩。陈芝豹的兵法,素来是力求一击得手,想必兵法以外,不外乎如此了。要知天下事多是身不由己,当年赵长陵与我何尝不是与众多心腹暗示徐骁干脆反了?虽说徐骁忍得住,但陈芝豹能否忍下,天晓得。京城那位,这十来年中可是花了大量心思在这里边的。不瞒南宫先生,不是李元婴惜命,只是怕大厦轰塌,对不住那白衣敲鼓的王妃啊。”
白狐儿脸似乎被李义山无形中透露出来的肃杀气息感染,心情有些凝重。
李义山长呼出一口气,仰头喝了口烈酒,哈哈笑道:“今日下楼与南宫先生说这些肺腑之言,无非是希望他日南宫先生登楼顶出听潮亭后,能记着这份淡薄情谊。凤年的小聪明,可都是我这将死之人悉心传授的,南宫先生莫要恼怒这小子的油滑才好,凤年的心性既然相似王妃,自然是不差的。”
白狐儿脸只是点了点头。
李义山却知道已经足够。这个亲眼见过无数硝烟的男人神情恍惚道:
“如今太平盛世,不说百姓,便是一些年轻将军都无法想象那种数十万甲士酣战的波澜壮阔了。那样的景象,虽白骨累累,却依旧能让无数男儿前仆后继。北凉是个好地方,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虽忧亡国而不哀,才算胸襟。只是不知道此生还能否看到凤年领兵驰骋,踏破北莽十三州。”
“风声雨声雷声大江声,还是比不得北凉的马蹄声啊。”
李义山笑着转身离开外廊,白狐儿脸看向这枯瘦背影,百感交集。
白狐儿脸重新望向远方,冷不丁皱了皱眉头,他似乎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答应一同出凉州了,恼火这破天荒的情绪,冷哼一声,强行压下。
恢复平静后,白狐儿脸眯起比徐凤年还要好看的桃花眸子,眺望东海方向,咬牙道:“天下第二吗?”
听说老剑神要传授两袖青蛇,徐凤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等他反应过来,李淳罡冷哼道:“借剑。”徐凤年腰间春雷颤鸣不止,下意识要按住这柄古朴短刀不让其脱鞘。
羊皮裘老头嗤笑一声,说道先让你小子见识一番吴家剑冢的御剑上昆仑。一番气机角斗,徐凤年如何能胜过这在听潮亭下闭关多年的老剑神,春雷仍是被老剑神一指牵引,跃向当空。
李淳罡手指一压,春雷下坠,手指复而一旋,春雷在他身前圆转迅猛,最终形成一圈明亮刀影,不见刀身。
老剑神任由春雷在空中旋转画圈不止,伸手一抓,握住刀柄,古朴春雷刀身上瞬间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尾通玄的青蛇萦绕盘旋。老剑神也不提醒徐凤年小心,以刀作剑,剑气凛然,一剑便劈向正琢磨其中御剑门道的徐凤年,剑气游荡,顷刻间直射脸面。徐凤年上次在武当山上,与一名东越皇族出身的大内侍卫对敌,那名刀客用一对蛮锦双刀,最让徐凤年重视羡慕的便是那人独有的拔刀术。眼看青蛇汹涌袭来,徐凤年灵犀一点通,不知怎么就摸着了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意。
既然青蛇剑气已是避无可避,绣冬便电光石火间拔刀出鞘,一气上黄庭,持刀硬扛下这一条冷冽剑罡。站在坡顶的徐凤年当场被这两条交缠一起的青蛇给推到坡腰高处,地面上尘土飞扬,世子殿下的袖口与鞋子都算是报废,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青罡更浓,徐凤年根本来不及换气,所幸大黄庭四楼可两气生青莲,再扛下一记青蛇出洞,这下子直接从山腰逼退到坡脚。
老剑神眯着眼站在坡顶,问道:“你这拔刀有些小意思,老夫若没看错,是东越皇族的成名手段,从不付诸笔端秘籍,只是口口相传,你小子如何学来的?”
徐凤年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一身大黄庭本就刚刚平稳下来,顿时难受得厉害,苦涩道:“以前见过一名东越皇族拔刀一次,算是偷学。”
老剑神点点头,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问道:“休息够了?”
徐凤年当机立断,那叫一个斩钉截铁说道:“还没!”
老剑神哪里是那等好心人,哈哈一笑,手中青蛇再起,来势汹汹,不是徐凤年不想避其锋芒,而是完全逃不掉,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去硬碰硬。所幸李淳罡似乎故意有所留力,每次出手并未下狠手,气焰比起官道上那两条百丈剑罡,像是软刀子割肉,估计是想试一试大黄庭到底能生出多少朵青莲来。徐凤年一咬牙,双脚一沉,身陷泥地,以姑姑传授的剑招覆甲去抗衡这一道青蛇剑罡,可惜老剑神的剑气何等摧枯拉朽,绣冬被层层剑气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徐凤年连人带绣冬一起倒飞出去,几个狼狈翻滚,才起身,下一条青蛇游弋而来,徐凤年拼死再换《敦煌飞剑》中的捧笙对敌,再度被击飞时心神恍惚间有一丝明悟。上乘剑道分御剑与生罡,舍剑意求剑招,故而吴家剑冢称雄,但这有一个瑕疵,剑士修为越是艰深,便越需要一柄神兵,例如吴六鼎出冢便带上了那柄素王。而后者长剑本身只是依托,剑罡才是王道,如以伞、以水珠作剑时的李淳罡,已算天下万物皆可为剑,只不过真正对上这两袖青蛇,徐凤年才知道李淳罡当年之所以能够剑道登顶,就在于这位老剑神不管御剑还是生罡都相当了得。青蛇游弋,看似直线一掠而来,实则可在气机牵引下肆意扭转方向,驭气精妙至分毫,才有这般大千气象。
李淳罡一笑置之,轻声道:“胸中小不平,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唯蛇差。”
辈真是李老剑神?”
一般,不敢想象此生能与这位前辈一同出行,幸莫大焉!”
宁峨眉私下始终是腼腆内敛的好脾气,笑了笑,貌似不知如何继续话题。对他来说,李淳罡只是老辈江湖武夫嘴中的一流陆地神仙,无非是百岁童颜如婴、步履一瞬百里以及剑法俯视天下之类的传言美誉,真碰上了,却老剑神手提春雷,缓缓走下山坡,“小子,还没死啊?”
徐凤年被激起了凶气,打肿脸充胖子笑道:“还没!再来!”
剑能消。徐小子,老夫的木马牛也好,如今到了吴六鼎手上的素王也好,当年你娘亲持有的大凉龙雀也罢,连想都不敢想一剑斩平世道,如何能到陆地神仙境界。等你见惯了老夫的两袖青蛇,自会有你的气概,大黄庭才能是你的大黄庭。与人对敌,未战不可思退,老夫今晚教你这个道理,不比两袖青两丛篝火那边只看到山坡附近剑气冲天,大戟宁峨眉有些担心,想要率领一对白马义从去盯着,但被老道士魏叔阳笑着拦下。
稍稍离远了火堆的宁峨眉小声询问这位九斗米老道,“真人,那位老前年近古稀的老道士一脸神往憧憬,似乎记起自己年轻时学那李青胆仗剑青衫行走江湖的轻狂日子,抚须笑道:“正是老剑神啊,如今想起确是做梦是有些措手不及,那羊皮裘老头儿吃相坐姿可实在是有些剑走偏锋啊。尤其是老前辈被武帝城王仙芝折断佩剑木马牛,加上如今不知为何只剩一臂,真是令人忍不住扼腕叹息,在宁峨眉看来,亲眼所见青蛇剑气如此势如破竹,若是双手俱在,会是啥样的光景?
奈何一袖如何两青蛇啊?
魏叔阳似乎看穿宁峨眉心中所想,摇头道:“宁将军,没这么简单。”
大戟宁峨眉没有作声,然后转头看到才在黄昏时分换了崭新服饰的世子殿下一身衣衫褴褛走来,老剑神则优哉游哉跟在后头,似笑非笑。
徐凤年看离篝火还有一段距离,轻声苦笑道:“老前辈,说是教我两袖青蛇,可哪有你这么个授法,从头到尾都是挨打,连逃都不行。”
李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说道:“蠢货,与你说那些大道理有何意义?老夫这成名绝技岂是这般好学的。”
徐凤年嘀咕道:“就是懒,不想说话而已。”
老剑神不怒反笑,嘿嘿道:“确实如此,两袖青蛇说是两袖,且不说那剑罡,剑招便有六十六,一一跟你讲解,老夫得浪费多少口水气力。”
徐凤年摆出一副就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兮兮表情。
老头冷笑道:“小子,别占了姑娘便宜还嫌弃肥瘦,慢慢熬吧,等你真正能一刀破去青蛇,才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
徐凤年苦着脸问道:“听老前辈的意思,是要天天挨打不成?”
李淳罡斜瞥一眼,道:“要不然?”
徐凤年立马谄媚笑道:“这是我天大的福气,世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
李淳罡盯着世子殿下那张脸庞,神情古怪,然后一脚踢在徐凤年屁股上,看着踉跄的背影,笑道:“你小子长得确实人模狗样,你床上本事如何?还不滚去拿那靖安王妃练练手!”
被踹了一脚的徐凤年满头雾水道:“练手?”
老剑神讥笑道:“要不然还能真刀真枪操练那靖安王妃?你小子舍得大黄庭?”
皮厚如徐凤年仍然是有些赧颜,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走近了篝火在鱼幼薇身边坐下。宁峨眉单手提些金黄流油的烤肉走来,分别递给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饥肠辘辘的徐凤年撕咬着野味,玩笑道:“宁将军一起坐下,咱们一起沾沾老剑神的仙气。”
卸甲却仍背负短戟行囊的宁峨眉坐下后,笑脸腼腆,这名武典将军长得凶神恶相,嗓音与性格却是截然相反。徐凤年看着吃相文雅的宁将军,莫名其妙大笑起来,篝火旁一大堆人都面面相觑,徐凤年轻声对宁峨眉问道:
“沙场对阵厮杀,一些大将猛汉都喜欢喊些‘贼子拿命来’或是‘取你狗头’的豪言壮语,宁将军,可是你这种软绵绵的说话语气,咋办?我这段时间总好奇这个。”
宁峨眉粗犷脸庞映着火光,瞧不清楚是否脸红,挠挠头笑道:“刚做上校尉时,也想学兵书上那些骁勇善战的前辈在阵前喊话,后来一次跟大将军并肩作战,做先锋将去陷阵,刚瞎嚷嚷了一句,就被大将军喊住给狠狠骂了一顿,说耍大戟就耍大戟,废什么话,况且还跟娘儿们打嗝一般,气势甚至比不得汉子放个响屁,大将军训斥说别给北凉军丢脸。这以后我上阵就再不敢喊话了,杀人便杀人,只是杀人。”
“就知道你要被徐骁骂得狗血淋头。”徐凤年捧腹大笑,他此时的破烂形象比起三年游历的乞丐装扮好不到哪里去,哈哈大笑的时候手里拎甩着烤肉,看得不远处靖安王妃有些神情恍惚。靖安王赵衡不需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道貌岸然,连世子赵珣也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刁钻作风,大到房间装饰,小到腰间佩玉,皆是珍品,与俗气两字绝对无缘。徐凤年瞄了一眼裴王妃后,对狼吞虎咽的李淳罡笑道:“老前辈,宁将军的戟法如何,称得上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