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在府内事事亲力亲为的裴王妃亲自点燃一尊檀香小炉,跪姿而坐,臀部垫在双腿上,无形中挤压出一个饱满弧线,车内两名婢女哪怕同为女子,瞧见了这幅景象都会心动。尤其是王妃那一头柔美异常的三千青丝,芦苇择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滩成塘,襄樊城外这一个芦苇荡本来见不着秋芦飞雪的美景,自从靖安王妃钟情以后,原本一到秋季就来砍折芦苇当柴烧或者做纸浆的襄樊百姓便自动没了踪影,所幸那位裴王妃菩萨心士子文人给芦苇荡评点出诸如“阡陌苇香”和“绿湖问渔”的景点。“天波开镜”的牌坊便是前两年由一位书法大家挥毫写下,一来二去,趁着给富人们摇橹赏景的机会,赚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
不过裴王妃一般只是踏春过后踏秋观芦雪,今年显然要来得略早了一些。她出城排场一直极小,除了两名贴身女婢,便只有一小队轻装卸甲的王府侍卫。靖安王赵衡这些年治理襄樊卓有成效,爱民如子,口碑极好,加上远近闻名这位藩王一心虔诚信奉佛道,因此王妃出城从来不曾听说有碰到过由坦畅官道岔入一条小道,便是繁茂成林的芦苇荡,王妃以往几年赏景,千篇一律下车后就让侍卫远远跟着,后者也不敢打扰王妃情致雅趣,加贴身婢女们梳理时轻轻握在手中,皆忍不住由衷赞美几句,而性子温和的王妃都会望向青铜镜中的自己柔柔笑着。婢女偶尔为读书读疲乏了的王妃清洗那双白莲玉足时,更会心动,感慨王妃实在是太美了。
裴王妃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出府前靖安王赵衡交给她的,说最好在芦苇荡边上亲手转交给那名北凉王世子,若非如此,她不会这么早来这片芦苇荡。裴王妃拎着那封口都未用心封上的信封,似乎在犹豫着是否抽出信件。
对于靖安王赵衡,世上没有谁比她更懂了,他什么话都不说透,什么事都不做绝,留下来给人去猜,对谁都是如此。世子殿下赵珣的乖僻性格,便是被这位父王硬生生逼出来的。至于赵珣那些有违人伦的隐蔽眼神,出于女性直觉,早已不是懵懂少女的裴王妃岂会不知?那孩子多半是恨她多一些,虽说当年进入靖安王府,并没有争强斗胜的心思,但当时的正王妃即赵珣的生母不知为何就病死了。这笔账,不管裴南苇如何心安理得,都得记在她头上,故而这些年面对赵珣不合规矩礼仪的复杂眼神,都不曾说破,也从未出声训斥,更没有在靖安王面前有任何搬弄唇舌。赵衡极重养生,等到靖安王死后由赵珣世袭爵位,怎么都是二十来年后的事情,想必那时按律降爵为靖安侯的赵珣也不至于对人老珠黄的自己心生想法。
裴南苇除了手上密信,腿边还摆有一只装有念珠的檀盒,她极喜欢檀盒上的雕饰,盒子没有打开过,因为她知道越是自己在意的东西,赵衡便越憎恶,何况这檀盒还是赵衡眼中钉送的。她怕一旦打开,被他得知,那念珠与檀盒就都没了。
裴王妃柔声道:“你们下去看看北凉王世子殿下是否近了。”
这两位连王妃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要与靖安王书信如实禀报的婢女告退一声,便姗姗提裙下车。
裴王妃双指拈出密信,是靖安王的亲笔:送侄千里。
裴王妃皱了皱眉头,喃喃道:“寓意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不亲自相送了?”
裴王妃摇了摇头,似乎自觉对这五字不得要领。赵衡当年宫闱夺权失败后,虽然在如今王朝内最顶尖的一拨庙堂权贵中评价不高,甚至被异姓王徐骁和几大得势藩王大加嘲讽,但她却知道他仍是一个极有野心的男子,无一日不恨当年所受羞辱,无一日不想重返那座城那座宫。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藩王,世子赵珣被打,却亲自登门请罪,已是天大的忍耐,真是要破罐子破摔,再度自贬身份给一个后辈抒发一番离别情谊?裴南苇没来由想起出府时他站在台阶顶上,居高临下捻珠微笑说的那句话,“夫妻缘分一场,已替你祈福百万句,本王问心无愧。”
裴南苇将密信放回信封内,低头看了一眼檀盒,拨开帘子看到婢女们还在道路上翘首以待那名世子,下意识伸手去抚摸檀盒,刚刚触及便像被火烫了一般猛然缩回,这位王妃心生懊恼,赌气般狠狠抓起檀盒砸在车厢内壁上。檀盒坠地,滚落出一串古朴念珠,裴南苇不信佛法,更不信黄老学说,只是出身名门士族,这些年在靖安王府,自然见多识广,对这串中原美誉“太子”的婆罗子联结而成的“满意”一见钟情。女子善变啊,才丢了檀盒,这会儿便满目怜惜地拾起念珠,靠着车壁,握住一颗象牙白色的圆润“太子”,裴南苇仰首痴痴望着。在世人看来,她贵为王妃,青州是她的,襄樊是她的,窗外芦苇荡是她的,都说是她的,可实情如何,就如市井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庙堂宫闱里的钩心斗角,这些,其实都不是她的。
裴南苇想起了年幼时的无忧无虑,想起了初入王府的风光煊赫,想起了当年正王妃那张森冷的脸孔,想起了赵珣从赵衡那里学来的阴沉,想起了瘦羊湖湖畔客栈出门时的那一下荒诞。当她听到马蹄轰鸣,终于想起了密信,记起了靖安王那临别如同一副挽联的赠言,裴南苇悚然一惊,失手丢掉了念珠,脸色像是一片秋季凄凉的雪白芦苇。
哪里是送君千里,分明是一送到黄泉!
一个年轻人躺卧在“天波开镜”的牌坊顶端横栏上,微风起,轻轻吹拂着他鬓角发丝,真是闲情逸致。
他自认是一个很乐观的年轻人,从不怨天尤人。幼年与娘亲孤苦相依,受尽白眼,她病逝枯瘦如女鬼时,他才九岁。娘亲临死前说了许多他当时听不懂的话,大意是生下他并不后悔,更不记恨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后来他亲手挖坟下葬了死不瞑目的娘亲,他虽小却也懂得,她是希冀着能最后见那人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可惜没有。
当他在枯冢坟茔上想着怎么才能不饿死的时候,出现了一名说话尖声细气的魁梧男子,嗓音与身形截然相反,穿了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富贵衣衫,瞧着好看至极,可总让人觉得是披了一件华贵的人皮。
小小年纪的他就觉得是见着吃人的恶鬼了,可那名男子只是牵起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
家?
娘都没了,家在哪里?
然后他被带进了一座墙很高的城,透过车帘子,看傻眼了。下了马车后一路上都没有与他说话的家伙牵着他仿佛走过了无数道城门,终于走到了一座湖,湖边上,站着一个怎么看自己都与他很像的男子,一身金黄,爬满了蛇。
后来,他终于知道那不是蛇,是龙。而那名见面后没说任何话、没露出任何表情的男子身上穿着的,叫龙袍。再以后,他有了两个便宜师父,除了带着他“回家”的家伙,另外一个是不太爱笑的老和尚,前者脾气极好。在湖边初看到那穿着一身爬满狰狞黄蛇的男人,当场便吓哭了。这个日后成为自己大师父的家伙领着他回去时就蹲下去轻声说:“别怕。”长大以后,记忆中姓韩的大师父不管自己如何调皮捣蛋,都只对着自己笑着,好似除了笑他便不会做什么事似的,可那个大到没有边际的家里,所有人见到大师父都会怕得要死。十二岁那年中秋,自己偷偷去爬武英殿赏月,被抓了去差点砍头,是大师父跪在那个男子眼前求情,他才知道大师父不止会笑,天天被人跪拜的他也会给人下跪。那以后,就再没人拦着他去爬大殿了,武英殿、保和殿、文华殿,随便爬。
二师父脾气就要差了许多,总有数不完的鸡毛掸子,与他说佛法,说输了要被打,明明说赢了也挨揍。倒是有一次趁二师父发呆,摸了他的光头,二师父却没有生气。其实早在及冠之前,真相便已水落石出,只不过他不愿意去争这争那,何况争也未必争得来,生父是那人又如何?在那个人人皆是貌合神离的家里实在是待腻歪了,加上与隋珠那个顽皮丫头实在不对眼,三天两头打架对骂,干脆就跑到上阴学宫去逍遥快活。世间女子,他只喜欢长得一般却十分耐看的,他的娘亲便是如此啊,即使病入膏肓不那么好看了,可那眼神依然让他觉得最亲昵。终于有机会去亲眼见一见那名声很大、脾气很差的姑娘了,翻墙入了小楼,果真就一剑刺过来,后来不得已约定当湖十局,输了便输了,谁规定男子一定要胜过女子的?他就很乐意这辈子专门服侍自个儿的娘子,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一生一世幸福安稳没半点波澜才好。
可惜每次偷偷去她那儿给鸡鸭喂食,都逃不过一顿剑气凌人的驱撵,他也不计较,自家媳妇儿嘛,与相公耍点小心眼、小脾气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讨喜事情?
这个乐天向上的年轻人脚下站着四尊符将红甲。
水甲已经被一位重出江湖的老剑神破去,心疼归心疼,可念在老剑神是在给小舅子卖命,他就忍了,甚至不介意留下一具水甲符将。
既然已仁至义尽,就得开始办正事了。
这趟偷跑出学宫,最主要是给靖安王赵衡送去一句口信,约莫意思就是世袭罔替本来是没你赵衡啥事的,但只要你肯出力,北凉那份儿就给你了。
靖安王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啊,以前魄力不够,这回学聪明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年轻人坐起身,双脚挂在牌坊上,眺望过去,看见了官道上扬起的尘土,笑道:“小舅子,可别怪你未来姐夫不仗义啊,要知道这块地儿,风水是极好的。”
一名青衫客由西南而来,肩上扛着一根瘦竹竿,扛了一会儿,便拿下竹竿去拨芦苇,嘴上念叨着一支乡土气息颇浓的小曲儿,“我替大王巡山来,见着姑娘一同压寨去”,反复哼唱了几遍,其间还蹦跳了两下,没望见想见的景象,百无聊赖,重新扛回竹竿,头也不转问道:“江上李淳罡那一剑,你说我硬挡,挡得住吗?”
没有回音,他也不气馁,继续自顾自说道:“当时以为老剑神破而后立,一举踏足陆地神仙境界,出了武评才知道那只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凑巧,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与你出剑冢时,我一剑加上你一剑,也都各自摸到了剑仙的门槛,这番与老前辈交战,你说胜算有几分?”
没有佩剑只有竹竿的青衫游侠儿身后依然寂静无声,或者说只有漫无边际的风吹芦苇呜咽声,声声入耳。正是这名清瘦青衫客在鬼门关口一竿挑翻了大船,脚下一叶小舟潇洒而来潇洒而去,在消息灵通的武林中已被津津乐道许久,老剑神才刚复出,吴家新剑冠便翩然前往挑战,怎么看都噱头十足,近期已经挣了江湖人士无数斤的口水唾沫。底层江湖侠士与绿林好汉只是在震撼这名新剑冠一路南行的所向披靡,有心人却已在打探到底是何方神圣才有资格做吴六鼎的剑侍,奈何吴家剑冢是个消息滴水不漏的古怪地方,一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依稀得知这一辈剑冠吴六鼎的近身剑侍比起上一辈还要出类拔萃。成为剑冢剑侍,对剑主忠心耿耿不需多说,注定要一生不事二主,所有剑侍都是自幼便被老辈枯剑士按照天分高低拣选给吴家嫡系后辈,剑主和剑侍一同成长,一起练剑、悟剑、挑剑,剑冢每一代都有几十对剑主剑侍,唯有成为剑冠的剑侍,才可以代表吴家剑冢行走江湖。新剑冠的实力毋庸置疑,笼罩着一股悲情意味的剑侍的实力更是惹人好奇,加上这座不知埋葬了多少剑道天才的坟地向来有剑侍实力超过剑主的传统,天晓得吴六鼎身边的神秘剑侍是修习何种霸道剑术?因此那些不待见剑冢,自视一家独大唯我独尊的潜在势力,不是在确保万无一失的前提下,都要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轻易去撄其锋芒。
剑主修王道剑,剑侍习霸道剑,是剑冢祖宗刻在剑碑上的成文规矩。论杀人剑术,天底下可没有比得上吴家剑侍的了。
青衫吴六鼎感慨道:“咱俩真是绝配,我小时候死活不肯与我爷爷去学外王内圣,总觉得以老祖宗的天赋,也只是得了‘素王’称号,无法在我家剑道上称王,那我学什么王道剑,还不如与姑姑一样练入世的霸道剑来得威风。你呢,误打误撞,倒是打小被授予王道剑,连爷爷那柄‘素王’都被你从剑山上替我取了回来。我入世练入世剑,你出世剑却得陪着我入世,委屈你了。靖安王说姑姑的大凉龙雀在那人手上,我可以不去管那些庙堂捭阖的阴谋,但那把剑,不管如何我都要替你拿来。”
吴六鼎身后终于出现一道修长身影,背负着一柄不出鞘已是剑气凛然的长剑。她与吴六鼎一般身穿文士青衫,容貌平平,棱角格外分明,眉宇间有一股杀伐英气。
古剑“素王”,天下名剑第二,力压剑冢历代所葬十六万剑。
应该并非目盲的背剑女子却始终闭目而行,清风拂面,吹得她一头只以红绳粗略系了个马尾的发丝肆意飘散。
扛着竹竿的吴六鼎转身嬉皮笑脸道:“翠花,为何明知你长得不算好看,可我就是喜欢你呢?”
负剑闭目缓行的年轻女子一本正经回答道:“大概是你喜欢吃我做的酸菜,怕没有酸菜吃,才喜欢我。”
她打小在吴家剑冢里便是出了名的不善言辞,除了练剑还是练剑,除此唯一的兴趣就是做酸菜。吴六鼎年幼时便很嘴馋这个,一馋就馋了这么多年。她出身贫寒,被带入吴家剑冢前是村野人家里的闺女,大概由于从前的记忆仅剩酸菜味道了,入了天下学剑人心目中的圣地,便尝试着去做酸菜,至于味道好不好,没有对比,自然便没有答案,反正青梅竹马长大,准确说是青梅竹剑长大的吴六鼎一直吃也没有吃烦。她一脸刻板的回答兴许在外人耳中听着荒诞不经,吴六鼎却听得很用心,并且很正儿八经去深思这个问题。翠花的酸菜啊,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味的玩意儿吗?况且翠花不提剑而是很认真去做酸菜时,不大好看的她总显得好看一些。
“翠花,今日我若死在李淳罡手中,以后每年清明就别祭酒了,我不太爱喝,搞一大盆酸菜就行。”
“好。”剑侍侍奉剑主,临敌破敌时不准出手帮忙,更没有为剑主报仇的规矩,只有葬剑守坟的习俗。吴家老祖宗当年立下这条铁律,怕的就是后辈有所依仗而耽误了孤身求道的精纯剑心。
“翠花,酸菜就只能用白菜吗?”
“我只会白菜腌渍。”
“换换口味呗,咱们都到了南方了。”吴六鼎流着口水一脸期待。
“你难道不应该想着如何破解李淳罡的两袖青蛇吗?”剑冢这一辈剑侍魁首皱眉轻声问道。
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且不说是大战将启的紧要关头,便是寻常时分,一位吴家剑冠与剑侍似乎也不应该聊些酸白菜的话题啊,好歹聊些玄妙灵犀的剑道感悟,说些让天下剑士一听就拜服崇敬的言语。
“想着活下来才能吃到酸菜,就比较有斗志,也不用去想我使素王剑会不会心生愧疚。李淳罡的两袖青蛇也好,邓太阿的桃花枝也罢,不管剑术剑意,终归都在剑道范畴。天底下,真没有比吴家更懂剑的地方了。”吴六鼎轻声笑道,双手搭在竹竿上,眯眼望向芦苇小道尽头。
腰间缠绕一捆金黄软剑的庄稼汉子与吴六鼎恰好对角,由东北往中而走。这名皮肤黝黑如乡野农夫的汉子神情木讷,略微低头,怀中有一处凸起,似有一个木盒形状的物件。
正是这样东西让他来到襄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