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徐骁抵达京师已有十日,这十日中徐骁没有去拜访谁,也没有人到下马嵬驿馆递交名刺。按理说徐骁身为异姓王,不被《宗藩法例》上的条条框框所束缚,京师大大小小近万官吏,平日最好趋炎附势,便是放榜日里那些个原先寂寂无名的新科进士,身边都有不在少数的官员打着同乡的幌子亲近热络一番,怎么偏到了徐骁这边,就没一个人影?
其实略作思量就清晰明了了,朝中大体上是张巨鹿统领文臣,顾剑棠领导武将,青党自立门户之余还笼络了一批“散兵游勇”,八大亡国的遗老互成奥援,还算泾渭分明。
只是随着朝中第二代“遗少”崛起,早前的仇视对立的情绪也开始慢慢淡去,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个旧国中,又存有分裂:西蜀离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党吸纳;西楚多士子,对大黄门出身的当朝首辅张巨鹿最是心存好感;而民风彪悍的东越等蛮夷之地,则更喜欢亲近大将军顾剑棠,后者也觉得这帮既可马上提枪、亦可马下吟诗的后生对胃口。如此一来,老首辅这些老一辈国之栋梁本就与徐骁不对路,新一辈当红官员受祖辈以及春秋国战的影响,不管是出于爱惜羽毛,还是自恃奇货可居,也不会主动投靠偏居一隅的北凉王,大多被明面上的四大派系所瓜分。
当然,若是北凉王主动青眼相加,相信也没有谁会拒绝这份天大的殊荣,雍州小吏晋兰亭,可不就是靠着北凉王一封举荐信就成了清贵至极的大黄门?
今日早朝,徐骁没有迟到,走出马车时便已身穿蓝色大缎五爪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几乎都是最早到的首辅张巨鹿率先走入,从来都是踩着点末尾入门的大将军顾剑棠殿后,无人胆敢逾越雷池。
除此之外,接下来是谁第二第三个上朝入殿,就不太讲究了,大体上是按照资历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党派争斗日趋白热化,就显得越发没有规矩可言。顾党一脉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曾是手下败将的亡国遗老,对青党也不甚尊重,而势力最大的张党倒是一直温良恭让,再算上外戚和宦官两大变数,当真是一派乱象横生,纠缠不清。今日朝会大多数官员都已得知顾大将军前两日去了两辽,短时间内肯定赶不回来,这让许多期待着两大春秋名将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的旁观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无首的缘故,原本习惯蛮不讲理争抢入门的顾党今天十分低调,不急于过正南的太安门,只是对着那一袭蓝缎蟒袍的老瘸子虎视眈眈。
顾党按兵不动,张党由于首辅张巨鹿束手插袖站在门口仿若等人,也都没谁入门。号称张党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温守心站在首辅身边,额头冒汗,因为首辅不入门,眼前却有个驼背老头正走来。
身着蟒袍的徐骁笑呵呵问道:“温大学士,今天怎么没抬着棺材上朝啊?”
温守心还算是有些胆识气魄,重重冷哼一声,对冷嘲热讽不加理睬。早前他让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请死,弹劾北凉王徐骁十大死罪,恳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只求换来徐骁一死。可谓一桩壮举,京师百官、百姓谁不竖起大拇指?本来一些张党内部对他晋升武英殿大学士多有腹诽的同僚,也都彻底转为沉默,算是默认了首辅的这个布局,张党势力最为深广,少了谁都不缺,因而内部往往是倾轧最烈。张巨鹿对于这种内耗,出奇地不太上心,只要不触及底线,从不插手。这些年,只有寥寥数人被剔出张党,下场悲凉,不是发配边疆,就是永不叙用。
徐骁见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装聋作哑,拍了拍肩膀,和气地笑道:“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忠义臣子啊,听说温大学士做县吏时两袖清风,廉洁至极,甚至还饿死了两个女儿,我在北凉那边刚听到这消息便纳闷了,这般官员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们张首辅的过失?不承想还没几年,这会儿便做成了武英殿大学士,三殿三阁排第几?看来温大学士还是少生了几个女儿,再生两个,岂不是就没张首辅什么事了?别说武英殿大学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学士还不一样是温大人的囊中之物?不过也难说,难保张首辅没有几个老师,死了一个老首辅便有今天这般风光,这点温大人还是比不上啊。咦?岂不是可以说你们两位大人,都是发死人财?哈,这话胡说了,两位大人都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温守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却不敢骂,十分憋屈。
周围一些张党官员故作激愤者多,真正动了火气的人其实很少。
一旁的首辅张巨鹿年过五旬,却不显老,这位当朝第一人的相貌尤其被人称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伟。年幼时便被昵称“碧眼儿”,给老首辅做幕僚时,备受重视。只不过老首辅耐心好,舍得花三十年时间去雕琢这块璞玉,没有揠苗助长,数次替心爱门生拒绝了官场上的晋升,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机会都一并不理,而张巨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黄门生涯,不骄不躁,对庙堂政事一直捺着性子冷眼旁观,只看只听,唯独不说,一出黄门便成龙,恩师死后两年内他连升十一级,顶上了老首辅的空位,甚至权位犹有过之。
张巨鹿被徐骁一顿奚落,并未流露丝毫异样,面无表情道:“杨国师曾说‘心中有佛,视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粪,视物便物物是粪’,据说当年国师说这句话时大柱国也在场,不知大柱国是听在耳中还是听在了心上。”
徐骁哈哈大笑道:“杨太岁说什么,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除去说我的好话,我都当它是屁话。”
张巨鹿轻轻一笑置之。
皇城南门后的主要建筑是外朝三殿与内廷九宫,三殿中以保和殿为贵,市井百姓称之为“金銮殿”,以为朝会都在此进行,其实并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礼,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宫或者养神殿,大概是为了表示对北凉王徐骁的郑重,两次早朝都设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滴水瓦当以及外檐额枋门窗,再加上殿内金柱、藻井、屏风等共有龙纹一万八千条,真正做到了万龙朝圣。这还只是保和殿一殿规模,铺散开去,皇城内的龙纹不计其数。
保和殿的巨大台基呈现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从皇城正南起,中轴线上三殿一字排开,不植一株树木,朝见天子,御道漫长,太监侍卫隐匿于两旁森严建筑阴影中,仿若天地间唯有己身一人独行,无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的压力。
当初染血无数的徐骁第一次面圣时便以计算步数来驱散惧意,徐骁尚且如此,更别说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连两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伟略,帝王心术登峰造极,无人敢说自己熟稔于揣摩圣意,这更让臣子们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儿张巨鹿有意让徐骁第一个上朝,徐骁也当仁不让率先走入巍峨宫门。
似乎除去张巨鹿,所有人都忘了只要保和殿大学士之位一日空悬,文官便要尊大柱国为首。
武当自打老掌教王重楼仙逝后,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减了几分,所幸牌坊后的近千个老道人、中年祭酒与道童们过惯了清贫日子,屋漏便补,衫旧便缝,培几洼菜地,养几笼鸡鸭,倒也没什么怨气。倒是此时一个年轻道人蹲在“玄武当兴”的牌坊后头唉声叹气,身旁跟着蹲了几个附近道观里的顽劣道童,一个个争抢着要这道士说些书上的情爱故事。这故事听着可比道经要有趣多了,可就是过于凄凉了点,里头的男男女女怎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听身边这位说书说到了临近结尾,越发揪心了,这不强撑着被师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课偷溜出来?
“太上师叔祖,这本书里咋有那么多灯谜、酒令和诗词哩,该不是都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吧,要是真的,写这书的得有多大的学问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师叔祖比了吧?”一位才上武当山没两年工夫的小道童怯生生问道,小道士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灵气,双手托着腮帮使劲望向一旁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叔,按理本该喊掌教的,可观里似乎都说这位太上师叔祖不太喜欢,就依旧按辈分来喊了。
“瞎说,写这书的哪能有师叔祖的学问厉害!”一个稍早些入山的小道士出手打了一个板栗,一脸的正色凛然,被教训的年幼小道童抱着脑袋不敢反驳。
“不是瞎说。写书的这位若与我辩论道教义理,估摸是说不过的,可要说这些情情爱爱,我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便是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了,你们以后与师父们学习经文,碰到难题,莫要以为师父们说的都是对的。一些个师父责罚而你们却不觉得错的事,可以去莲花峰上找我,若我仍是说你们错了,你们还不服气的话,可以下山去寻个对错。如果有一天觉得找到了答案,我与师父们是错的,可以回山告诉一声我们真的错了,假若发觉自己错了,也不要觉得有甚丢脸的,记得咱们武当的山门永不闭。”年轻道士微笑道,揉了揉最小的那位道童脑袋,笑容温煦。
“太上师叔祖,我觉得师父一不高兴就打我们板子就是错的啊,你觉得呢?”那小道童天真地问道。
年轻道士轻声笑道:“我小时候也挨过几次打,可这会儿知道大多的确是自个儿错了,几次不对的,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计较了,师父师兄们都不是没脾气的圣人,难免会有些错。武当千年来,记载在册的道士有十数万,可玄武天尊的雕塑才一尊,咱们啊,包括我在内,都是凡夫俗子,得许得别人犯错,许得自己犯错,莫要去钻牛角尖,那就活得不快乐了。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总闷着生气,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也无趣。再说了,咱们是出世人,荣华富贵什么的,无非是过眼云烟,道成瓦砾尽黄金,丹药炉中自有春,武当为我枕,我枕是武当,就够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小道士悄悄道:“师叔祖,听说富贵人家天天都吃肉呢,我可馋嘴了,肚饿念经时,总是想着就流口水。”
俊雅出尘辈分最高的年轻道士微笑道:“天天吃肉与日日粗茶淡饭可不就是一样吗,清风,师叔祖给你十个馒头,第一个尝着美味,那第十个馒头是啥滋味?”
道号清风的小道士苦着脸道:“十个馒头,都撑死啦。”
年轻师叔祖哈哈笑道:“对啊,山上山下都是这个理,掌教师兄说过道高不如人心高,我们若贪心了,可就没止境了。山上吕祖登仙前挂剑于南宫月角头,那把剑最厉害的地方知道是什么吗?”
“听师父说可以飞剑千里!”
“肯定是斩妖除魔啊!”
……
答案林林总总、千奇百怪,年轻师叔祖听着微笑不语,等寂静下来,才柔声道:“吕祖看似留下三尺剑,实是留了道根与武当,教我们要以青锋宝剑斩去烦恼、贪嗔与色欲。”
“色欲?”最幼道童一脸茫然。其余几个懵懂略知的少年道士都嘿嘿笑着。
“我读的书叫《东厢头场雪》,里面一些略过的男女之事便是了。”年轻师叔祖笑眯眯道。
“那太上师叔祖有色欲吗?”小家伙刨根问底了。
不等师叔祖回话,小家伙就被小师兄小师叔们痛打了一顿。
年轻师叔祖再次替他揉了揉小脑袋,轻声道:“有的。”
身边响起一阵惊讶的啊啊声,却没有谁觉得自称有色欲的武当山年轻掌教如此一来便不高大、不学问、不和蔼了。
年轻师叔祖呵呵笑道:“自知不好,不是坏事。这与我们道士求天道一般无二,自知道不在我手,才要去求个道。”
“师叔祖,你还没成道吗?”一个少年道士忐忑问道。
“不好说啊。”年轻师叔祖实诚道。
这时一批从雍州来的老年香客总算走过了十几里的神道,气喘吁吁地来到牌坊下,年轻道士立即起身,招呼身边的小道士一起去帮忙提拿行囊。上山时,道童们娴熟地介绍起武当山景与道观,老香客们约莫是觉得小道士们可亲可爱,都露出沧桑笑颜,走走停停,疲态渐消。年轻师叔祖知道后辈们不可能送到山顶,就让他们先下山,独自拿起所有行囊,老人们过意不去,这位一路上言语不多的年轻道士笑着说没事没事,老香客见他上山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神奇风采,的确不像是在故作轻松,便放心许多。没了小道士,老香客们终于问起一个略微敏感的问题,绕不开武当山新老两位掌教。
这批雍州老香客们上次来武当已是十多年前,这次差不多是此生最后一次登山烧香,他们大多对武当山印象不差,只是家中子孙更愿意舍近求远去龙虎山,他们的身子骨走不动,不过言语中也透露出他们如能年轻二十年,说不定这趟真就去了连续出了三位国师的龙虎山。
那个背起众多行囊的年轻道士听闻这些,也不说话,只是微笑,显得憨态。看在老香客们眼中,反而要比竭力给武当山说好话来得顺眼舒服许多。
一路缓行上山,临近山顶,才遇到一位坐望云海悟道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认清了负重上山的年轻道士容貌,赶紧起身毕恭毕敬地打了个稽首,道:“见过掌教。”
年轻道士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十几位老香客们不太相信耳朵,齐齐望向陪了一路便听了一路龙虎山如何了得、武当山如何清冷的年轻道士。
他们的确有听说武当山掌教出奇的年轻,这一趟上武当烧香很大原因便是希冀着能与新掌教见上一面,哪怕远远瞧几眼,就当沾沾仙气也好。
武当不管这百年来如何式微,终究是曾经力压龙虎山的道教祖庭,有仙人王重楼珠玉在前,对于新任掌教,香客们都还是打心眼里视作神仙高人的。
可这位年轻神仙,咋就给咱们这帮糟老头子背行囊了?!
得知道士的武当掌教身份,老香客们是如何都不敢让这山上头号神仙代劳背负行囊了,年轻掌教拗不过老人们的坚持,便只好一路陪同走到大莲花峰玄武殿门口。香客寥寥,年轻道士站在一棵千年樟树下遥望着香客们捧香祭拜四方,最后投入巨大香炉,武当山上总算是有些香火烟气了。
他突然转头,看到一位身穿山外道袍的道士,手持一根白尾拂尘,黄杨木别起发髻,面容肃穆,缓缓步入大门,身上不惹尘埃,仅论瞧着是否仙风道骨,便是樟树下的这任武当掌教似乎都远远不如,年轻道士朝不速之客略微稽首。
那年纪上稍长的道士却没有理会,只是望向玄武大殿,依稀可见殿内那尊真武大帝的宏伟雕像,雕像高达数丈,披发跣足,金锁甲胄,脚踏玄龟。
这道士看了眼这红铜雕像,再看了眼殿外香炉,摇了摇头,喃喃道:
“敕镇群魔,统摄北方,非玄武不足以挡之?”
做了武当掌教以后便悄无声息的道士站得远,却听见了这名道士的询问言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确定地反问:“约莫是的?”
外来道士皱眉道:“连你都不确定?”
总不太能将一件事说个准确的年轻掌教笑问道:“龙虎山说你是三代祖师爷转世,又说当年吕祖将青胆剑胎一分作三,你得了其一,那你说这是真还是假?”
不承想这道士却是毫不犹豫摇头道:“假的。”
武当新掌教估计是被震惊到了,木讷无言。反倒是在别家地盘上的龙虎道士显得咄咄逼人,终于愿意打量一眼,望向气态风范还不如天师府上任何一名打杂道士的武当第一人,问道:“你叫洪洗象?”